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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六


  「保全」二字,剛毅覺得不中聽,微微冷笑著說:「我在秋曹多年,什麼樣的案子都經過,此輩的用心,真正叫洞若觀火。就象楊某人這摺子一上,如果沒事,白得個敢言的名聲,自然不會死,倘或拿問,知道事情弄糟了,索性一死,至少還落個屍諫的名聲。他這件案子,情節甚重,上頭是一定要嚴究的,不能預為之計。事情明擺在那裡,一定拿問,既然如此,何不先行看管?」

  剛毅的想法和說法都很苛刻。只是「看管」亦為「保全」,清朝還沒有殺過言官的例子,這個好歹先留下他一條命來的打算,總是不錯的。因此,都同意了剛毅的辦法,通知步軍統領衙門,先行逮捕楊深秀。

  ※ ※ ※

  「好兄弟,」王五臉色凝重地說,「你不能不走了!恐怕你還不知道,楊都老爺,跟張侍郎一樣,也讓九門提督抓走了。」

  「那位楊都老爺?」

  「山西人……」

  「喔,楊漪村。」譚嗣同有些困惑,「怎麼不抓我,抓他呢?」

  「嗐!兄弟,」王五大不以為然,「莫非你有那個癮,非坐牢才痛快?我想過了,你說怕連累老太爺,這話不錯,不過,這到底不過一句話,是不是真的會連累老太爺,也很難說。萬一連累著了,那時你再投案,為父贖罪,是個孝子,朝廷沒有不放老太爺出來的道理。既然這樣,何必自己多事?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。從來辦大事,總要有人不怕死,才能感動得了別人,接踵而起……」說到這裡,譚嗣同停了下來,自覺辭不達意,很難跟王五說得明白。

  王五其實明白,「兄弟,」他說,「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,不過,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你讓人抓走。你不要教皇上嗎?人、錢,我都有,就沒有人出主意。兄弟,非你不可!」

  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,譚嗣同明知其意,不便說破,只這樣答道:「五哥責以大義,我不敢不聽。不過,今晚上總不行了,這裡也不是細談之地。這樣,明天上午,我們仍舊在大酒缸見面。」

  王五無奈,只得應承,作了第二天一早相會的堅約,方始告辭。

  那知,次日清晨,譚嗣同剛剛起床,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兵,帶同大興、宛平兩縣的捕役,已經到門。同案被捕的,除了楊銳、林旭、劉光第以外,還有一個曾經保薦康有為的署理禮部侍郎徐致靖,連張蔭桓與楊深秀,一共七個人,都移解刑部,在看管所暫住,每人一間屋子,不准見面,更不准私下交談。

  上諭一發,凡是新黨,或者前一陣子趕時髦,上書言事,薦舉新政人才,以及論改革官制、廢科舉、籌設文武學堂及派員遊學、籌辦新軍及團練、興農工商務、設銀行改幣制、開礦築路、設報館及譯書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兒,人人自危。自覺必不可免而能夠籌得出川資的,紛紛作出京走避之計,以致前門車站,突然比平時熱鬧得多了。

  當然,彈冠相慶的人更多。本來一個月前,有道上諭,京中詹事府、通政司、光祿寺、鴻臚寺、太僕寺、大理寺這些屬於「大九卿」的衙門,都已裁併,冗員變成災官,不下萬人之多,群情惶惶,莫可終日。一看太后複掌大權,繼以逮問新黨,可知一切「光復」,照樣又有官做。不過,有些衙門,一聞裁撤的詔令,來個卷堂大散,不但印信檔案無存,連公署的門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,毛雖可附,皮已不存,也是件愁人的事。

  當然,真正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人,只有少數幾個,其中之一就是楊崇伊。從他窺探意旨,與榮祿定計,在八月初三上了請太后訓政的摺子以後,成了京官中的頭號要員。關閉九城、停開火車的那天,前門車站開出一列專車,只掛一個車廂,裡面坐的就是楊崇伊,直放天津,與榮祿相會,承命回京,另有獻議。

  原來榮祿雖得慈禧太后的寵信,在京裡卻是相當孤立的。有些人是不願他往上爬,怕他一冒上來,相形見絀,就會失勢,有些人是覺得他平時過於跋扈,應該加以裁抑,還有些對慈禧太后固然嚴憚,而對皇帝卻也存著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愛之忱,看榮祿唯知有母,不知有子,內心憤慨,當然也不會替他說好話。因此,榮祿得找個人替他開路,才能內召大用。

  楊崇伊的第二個摺子,便是替榮祿開路,建議「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來京」,來京幹什麼呢?不能明言讓榮祿入軍機,即使能說,榮祿也不願意他說,因為大學士在軍機上行走是真宰相,恥于為從五品的監察禦史所薦。

  因此,楊崇伊找了個藉口,說康有為在逃、梁啟超亦未拿獲,康廣仁、譚嗣同雖被捕而未處決,深恐康黨勾結洋人,以兵艦巨炮相威脅,應該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進京,保護皇太后及皇帝。

  但北洋為海內第一重鎮,不可一日無人,榮祿進京保護聖躬,總得有人替他才行。楊崇伊這三年來苦心孤詣,想在朝中掀起一場大波瀾,目的就是為了此刻可以舉薦一個代榮祿而鎮守北洋的人,此人非別,正是目前寄居賢良寺,侘傺無聊,鬱鬱寡歡的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。

  原來楊崇伊與李鴻章是至親。李鴻章長子叫李經方,雖為胞侄入繼,卻如己出,視為克家令子,而李經方就是楊崇伊的兒女親家。李大小姐閨名國香,嫁的是楊崇伊的長子楊圻。

  楊圻字雲史,是個少年名士。他之得為相府嬌客。也許是看中了他的人才,但亦可能由於楊崇伊是江蘇常熟人,他的同鄉前輩翁同龢,以帝師之尊,頗得重用,李鴻章想以此淵源,對一向與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,取得一種較為親密的關係。如果他真有這樣的企圖,那可是徹頭徹尾落空了!

  楊李兩家這門親事,結在光緒十八年。那時的李鴻章,勳名功業,看來如日方中,其實是「夕陽無限好」。兩年以後的甲午之戰,北洋海軍,一舉成空。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門下如汪鳴鑾、文道希,以及珍妃的長兄志銳等等,全力主戰,事後則翁黨紛紛糾參李鴻章,先剝他的黃馬褂,拔他的三眼花翎,最後奪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。馬關議和回國,朝命入閣辦事,其間雖有賀俄皇加冕的海天萬里之行,訂下自以為「可保數十年無事」的中俄密約,但始終未獲重用,既不能入軍機,亦不能掌兵權,甚至連個總理事務大臣的兼職亦竟保不住。

  李鴻章失勢,楊崇伊便無指望,因而恨極了翁同龢一黨。他看得很清楚,慈禧太后還是眷顧老臣的,只為皇帝聽信翁同龢,才壓得他的那位「老姻長」不能出頭,所以死心塌地做了「後黨」,處心積慮想剪除皇帝的羽翼。首攻珍妃的老師文道希,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。這次首先發難,奏請訓政,更是大功一件,自覺為「老姻長」效力的時機,已經成熟了!

  背後對人稱李鴻章為「老姻長」,見了面,楊崇伊仍然用「官稱」,恭恭敬敬叫一聲:「中堂!」接著將奏稿雙手捧上:「晚生擬了一個摺子,請中堂過目。」

  「姻兄,不敢當!」李鴻章也很客氣地,用雙手相接。

  展稿細讀,看完前面請召榮祿一段,李鴻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讀:「至北洋緊要,不可一日無人,司道代拆代行,設有要事,尤恐緩不濟急。可否請旨飭大學士李鴻章即日前往,暫行署理,究竟曾任北洋,各將領皆其舊部,緊要之際,似乎呼應較靈。」

  看到這裡,他停下來說:「多感盛情。不過,恐怕沒有什麼用處。」

  楊崇伊一聽這話,大為洩氣,「中堂!」他說,「今日北洋,豈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?何況中堂朝廷柱石,久蒙慈眷,際此危疑震撼之時,當然要借重老成。」

  「你說我『朝廷柱石』,這話倒不錯,無非供人墊腳而已。」

  李鴻章說,「今天的邸抄,姻兄看了沒有?」

  「還沒有!」

  「你看了就知道了!」

  取來當天的宮門抄,李鴻章指出榮祿的一個奏摺,是為「督練新建陸軍直隸臬司袁世凱」規仿西制所設的「同文、炮隊、步隊、馬隊四項武備學堂」的官兵報獎,以炮隊學堂監督段祺瑞為首,一共保了十六員。奉朱批:「著照所請。」

  「姻兄,袁慰庭要大用了,榮仲華如果進京,想來必是臬司代拆代行。是嗎?」

  「是!榮仲華當面告訴我,一奉旨意,預備讓袁慰庭護印。不過,」楊崇伊特別提高了聲音,「他也說過,實在以中堂回北洋為宜。不過,他自覺身分差中堂一大截,不便冒昧舉薦,所以關照我上折。」

  「喔,」李鴻章很注意地問:「他真是這麼說的?」

  「我不敢騙中堂。」

  李鴻章閉著眼想了好半天,然後「咕嚕,咕嚕」抽水煙。

  顯然的,他在考慮,是不是可以同意楊崇伊作此嘗試?

  「上了也好!」他終於開口了,「做個伏筆。」

  「是!」口中這樣答應,疑問卻擺在臉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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