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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四


  秦稚芬老實答說:「聽了些新鮮話,很不放心,特為來看看。」

  「大概沒事了!你不必替我擔心。我還沒有吃早飯,正好陪我。回頭咱們一面吃,一面談,我也聽聽,是什麼新鮮話。」

  於是秦稚芬夾雜在丫頭之間,服侍張蔭桓換了衣服,正要坐上餐桌,聽差神色張惶地報:「步軍統領衙門有人來了!」

  秦稚芬一聽色變,而張蔭桓卻很沉著,按著他的手說了句:「別怕!不會有事。」

  及至便衣出見,崇禮派來的一名翼尉,很客氣地說:「請張大人到敝處接旨!」

  聽說接旨,張蔭桓知道大事不妙,只是不願讓家人受驚,所以平靜地答說:「好!等我吃完飯就走。」

  回到餐桌上,神色如常,只是秦稚芬卻不敢再說那些徒亂人意的故事了。張蔭桓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話,靜靜地吃完,換上公服,預備到步軍統領衙門去接旨。

  須臾飯罷,張蔭桓不進內室,就在小客廳中換了公服,一如平時上衙門那樣,從容走出大廳。那翼尉是老公事,看他這副神態,知道他掉以輕心,自覺有進一忠言的必要。

  「大人,」他說,「如果大人有話交代夫人,不要緊,卑職還可以等。」

  張蔭桓一顆心往下沉!這是暗示他應與妻子訣別,有那樣嚴重嗎?刹那間想起自己在洋務上替朝廷解決了許多的難題,以及慈禧太后屢次的溫語褒獎,誰知一翻了臉是如此嚴酷寡情!他平日負才使氣慣了的,此時習性難改,傲然答道:「不必!」

  說著,首先出門上車。翼尉緊接在後,與從人一起上馬,前後夾護,一直到了步軍統領衙門,將他帶入一間空屋子,那翼尉道聲:「請坐!」隨即走了。

  張蔭桓原以為崇禮馬上就會來宣旨,誰知直坐到午時,始終不曾有人來理他。聽差當然是被隔離了,只能問看管的番役,卻又不得要領。守到黃昏,餓得頭昏眼花,而且不知道這晚上睡在那裡,忍無可忍之下,大發脾氣,於是有個小官出面,准張家的聽差送來飲食被褥。只是主僕不准交談,所以張蔭桓對這天山雨欲來,狂飆已作的朝局,毫無所知。

  這天朝局的進一步變化,是從一樁喜事開始。王公大臣,一律蟒袍——俗稱「花衣」,是國家有大喜慶時必穿的吉服 慈禧太后複出訓政,當然算是喜事,所以王公大臣「花衣」朝賀。

  朝賀皇太后,是由皇帝領頭,天顏慘澹,手顫目呆,與那班別有異心的親貴如端王載漪,頑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,以及「後党」如剛毅之流的喜逐顏開,恰成對比。

  瞻拜玉座,行禮既罷,慈禧太后傳旨:「御前大臣、內閣大學士、軍機大臣、六部尚書、都察院左都禦史暫留,聽候召見。」

  等到慈禧太后用過早膳,再次「叫起」,由御前大臣首位的慶王領班,進入勤政殿時,皇帝已經鵠立在堆滿了檔的禦案之前了。

  「皇帝!」

  「兒子在!」皇帝急忙轉過身來,傴僂著腰,斜對著上方。

  慈禧太后卻又不理皇帝了,指著禦案上的文件,面對群臣,大聲說道:「這是從皇帝書桌裡和康有為住的地方找出來的東西!我要大家來看看,皇帝幾次跟我說,要變法圖強。想國家強,誰不願意。不過,變法可不是隨便的。本朝最重家法,祖宗的成憲,那裡可以不守。我當時跟皇帝說,『只要你不改服飾,不剪辮子就可以了!』這話的意思,誰都明白,是勸皇帝別鬧得太過分!那知道皇帝竟聽不懂,或者聽是聽懂了,為了跟我嘔氣,索性大大地胡鬧!」

  「兒子,」皇帝結結巴巴地分辯,「絕不敢!」

  「哼!」慈禧太后冷笑一聲,仍然俯視群臣,對皇帝連正眼都不看一看,「四月初十以前,皇帝還不敢太胡鬧,因為恭親王還在,敢在皇帝面前說話。皇帝,你自己說,你六叔咽氣的時候,跟你怎麼說來著的?」

  皇帝禦名載湉,生父醇王奕譞行七,而恭王行六,本應稱「六伯」,但因皇帝已入繼文宗為子,所以改稱「六叔」。當恭王病危時,皇帝奉太后親臨視疾,已入彌留的恭王突然張眼對皇帝說道:「聽說有廣東舉人主張變法,請皇上慎重,不可輕信小人」這是指康有為而言。在此以前,皇帝曾打算召見康有為,面詢變法之道,恭王不肯承旨。他的理由是:定例,皇帝不得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。而康有為是工部主事,官只六品,結果是命軍機大臣及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代詢。此時又作最後的諫勸,皇帝含淚頷首,表示接納。而亦因此,為慈禧太后所惡,逐出軍機,閑廢十年而複起的恭王,身後恤典優隆,賜親貴最高的諡號為「忠」,輟朝五日,素服十五日,入祀賢良祠,配享太廟。

  現在慈禧太后提到這段往事,要皇帝親口複述,等於要皇帝向群臣自責,已納忠諫而又背棄。無信不立,皇帝何能自承失信,可是在慈禧太后嚴厲的眼光之下,無可奈何,只好囁嚅著說了恭王的遺言。

  「你呢?你許了你六叔沒有?願意聽他『人之將死』的那句話?」

  「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」,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態度,就這半句成語,便肯定了法不可變,康有為不可用!皇帝已無法逃避責任,唯有自承:「兒子糊塗!」

  「你們聽見了吧!」慈禧太后大聲說道:「恭親王一死,小人就都倡狂了!隔不了幾天,禦史楊深秀上摺子要『定國是』,又要廢八股,又說什麼請皇帝『禦門』,跟大家立誓,非變法不可。以後又有徐致靖上折,也是要定國是。這都是罪魁禍首,最叫人想不到的是,變法的上諭,居然是翁同龢擬的。三朝老臣,兩朝師傅,官做到協辦,國家那點對不起他?他要帶著皇帝胡鬧,毀祖宗的成憲!真忘恩負義到了極點!」

  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,大為激動,戴滿了戒指的右手,連連擊桌,一下比一下響,震得皇帝一陣一陣地哆嗦,而臣下亦悸怖於女主的雷霆之怒,相顧失色。特別是與翁同龢有深切關係的人,更是將顆心提到了喉頭,深怕慈禧太后還饒不過已被逐回鄉的「翁師傅」。

  「當然,罪大惡極,說什麼也不能饒的是康有為!」慈禧太后環視而問:「如今怎麼樣了?」

  這是詢問捉拿康有為的結果。照廷對的慣例,應該由領班的慶王回奏,如果慶王不明究竟,即應指定適當的人發言。誰知慶王還不曾開口,軍機大臣剛毅已越次奏對,「回皇太后的話,康有為確已坐上英國輪船,逃到上海去了!」他說,「奴才愚見,應該責成總署跟英國公使館嚴加交涉,轉知該國輪船,不論在何處泊岸,立即將康有為捆交當地地方官,才是正辦。」

  難題到了慶王頭上。他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,知道類此情形除非曾經訂立引渡的條約,否則就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。但如照實回奏必定會遭責難,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說。

  因此,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,搶先說道:「據報,康有為坐的是重慶輪,這條輪船是英國太古公司的。奴才回頭就跟英國公使去交涉。」

  慈禧點點頭,方欲有言。也是御前大臣,緊跪在慶王身後的端王載漪大聲說道:「奏上老佛爺,康有為遲不走,早不走,就在袁世凱回天津那天,從京裡逃走。那有這麼巧的事?依奴才看,一定有奸細給他通風報信。這件事不能不查。」

  「你們要知道,是誰給康有為通風報信的嗎?我給你們看兩樣東西。」慈禧太后檢了兩通檔對跪得最近禦案的慶王說:「你念給大家聽!」

  這兩通文件,一件是楊銳的複奏。在七月二十八,皇帝賜楊銳一道密詔:「今朕問汝,可有何良策,俾舊法可以全變,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,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,令其議政,使中國轉危為安,化弱為強,而又不致有拂聖意。爾其與林旭、劉光第、譚嗣同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,密繕封奏。」慈禧太后命慶王念楊銳的複奏,就因為其中引敘了密詔全文,可以讓大家知道,在皇帝的心目中,眼前的大臣,無非「老謬昏庸」,當「盡行罷黜」。至於楊銳的複奏,語氣很平和,勸皇帝對變法宜乎漸進,只是提到曾與康有為商議,便似坐實了他是康黨。慶王知道他是張之洞的得意門生,本性不主激進,亦非康黨,很想保全,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,隨即再念第二件。

  第二件是從康有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。「四京卿」之一的林旭,在八月初二帶出一件賜康有為朱筆密諭,催康有為盡速離京,到上海去辦官報。一開頭便說:「朕命汝督辦官報,實有不得已之苦衷。」而林旭的這封信,便是為康有為解釋,皇帝的「不得已之苦衷」,是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深惡痛絕,如再遷延不去,恐有生命之危。

  大家都明白了,慈禧太后的意思是,端王所指的「通風報信」的「奸細」,就是皇帝。果然,只見她厲聲向皇帝問道:「你說,你是不是包庇康有為?」

  「兒子不敢!」震栗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諉,「那是,那是楊銳的主意,要康有為趕快出京。」

  「給袁世凱的那道朱諭呢?」慈禧太后問,「莫非也是別人的主意?」

 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,無詞以解,無地自容的,就是這件事。派兵包圍頤和園,劫持皇太后,是以下犯上,大逆不道。皇帝而有此十惡不赦的大罪,何以君臨天下?所以此時面色如死,垂首不語。

  慈禧太后久想收權,但總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藉口,誰知竟有這樣夢想不到的意外機緣,轉禍為福,自然不肯輕易放過。看皇帝啞口無言,越發逼得凶了。

  「你們問皇帝,他叫袁世凱幹的是什麼喪盡天良、鬼神不容的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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