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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五


  這等於以臣下審問皇帝。再狂悖的人,亦知不可,唯有志在當太上皇帝的端王,有落井下石的念頭,嘴唇翕動想開口時,卻晚了一步。

  「你說啊!」慈禧太后冷笑,「有什麼說不出口的?你可要放明白一點兒,你是皇帝,可也是我的兒子!尋常百姓家,兒子忤逆不孝,親友鄰居都可以出首告官,或打或罵。你是皇上,沒有人能管你,可別忘了還有我!」慈禧太后看了一下,大聲問道:「誰是『宗令』?」

  專管皇族玉牒、爵祿等等事務的衙門,叫做「宗人府」,堂官稱為「宗令」,下有左右兩「宗正」。宗令向例派行輩高的親王充任,此時的宗令是禮親王世鐸。慈禧太后當然知道,明知故問,無非為了炫耀權威而已。

  世鐸一無所能,最大的長處是恭順,聽得這一問,未答先碰一個響頭,然後高聲說道:「奴才,在!」

  「傳家法!」

  此言一出,無不大驚!慈禧太后竟要杖責皇帝,這是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大事,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、想到過的奇事怪事。於是東面一行居首的慶王奕劻,西面一行居首的文華殿大學士,不約而同地伏地碰頭。其餘的王公大臣,亦無不如此,一時只聽得磚地上「咚、咚」地響。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。

  這是為皇帝求情的表示,慈禧太后不能不買群臣的面子。

  不過雖不再傳家法,卻仍舊要逼著皇帝開口。

  「總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?」慈禧太后再次警告,「你就護著人家不肯說,我也會知道。到那時候,我可再不能姑息了!

  豈止罰她,連她娘家人亦該罰!」

  皇帝驀地裡警悟,原來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!情急之下,脫口說道:「是康有為、譚嗣同有那麼個想法。不過,本意也只是兵諫,決不敢驚犯慈駕。不然,兒子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?」

  「你們聽聽!皇帝多孝順啊!」

  慈禧太后的本意,是要皇帝自己承認,曾有犯上的密謀,既不足以為君,亦不足以為子。這一來,不但可為她的訓政找出一個不得不然的理由,而且亦為進一步廢立作個伏筆。至此目的已達,她就振振有詞了。

  「你們大家都聽見了!皇帝這樣子胡鬧,非斷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!除非我咽了氣,想管也不能管,不然,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,不聞不問?能對得起列祖列宗嗎?」慈禧太后拿塊手絹擦一擦眼睛,又捂著鼻子擤了兩下,接下去又說:「皇帝四歲抱進宮,身子不好,是我一手撫養,白天睡在我床上,晚上由嬤嬤帶著,睡在我外屋,一夜幾次起來看他。皇帝膽子小,怕打雷,一聽雷聲就會嚇得大哭,要我抱著哄個半天,才會安靜下來。這樣子辛辛苦苦撫養他成人,你們看,他如今是怎麼對待我?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嗎?本朝以仁孝治天下,我把皇帝教養成這個樣子,實在痛心,實在慚愧!真不知道將來有什麼臉見文宗?」

  說到這裡,慈禧太后已有些語不成聲的模樣。皇帝則伏地嗚咽,不知是愧悔,還是委屈?殿前群臣,亦無不垂淚,可是誰也沒有出聲。有些人不便勸,有些人不敢勸,而有些人是不願勸。

  「這幾個月真是國家的大不幸。」慈禧太后收淚說道:「從四月裡以來,亂糟糟地一片,如今非切切實實整頓不可!你們把這幾個月的新政諭旨,大小臣工的奏摺,按日子先後,開個單子送來我看。」

  「是!」慶王與禮王同聲答應。

  「康有為一黨,決不輕饒!你們要趕快辦!此外還有什麼在眼前必得處置的緊要事件,軍機處隨時寫奏片送進來!」

  「是!」這次是禮王與剛毅同聲答應。

  略等一會,別無他語,便由慶王領頭「跪安」退出,回衙門的回衙門,回府的回府,各隨自便。唯有皇帝身不由主,仍舊被送回三面環水、一徑難通的瀛台。

  ※ ※ ※

  軍機大臣回到直廬,第一件要辦的事,便是拿辦康有為的黨羽。可是,誰是康有為的黨羽呢?

  軍機大臣一共六位,只有剛毅主張大大地開一張康黨的名單。領樞的禮王並無定見;王文韶心裡明白,不應多所株連,可是不願開口;廖壽恒因為常在皇帝與康有為之間傳旨,不無新黨之嫌,不敢開口;敢開口的只有裕祿與錢應溥。

  「子良,」裕祿很婉傳地說,「政局總以安靜為主,倘或搞得人心惶惶,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。依我的意見,康黨有明確形跡可指者,不過四京卿而已!」

  「壽山,」剛毅喊著裕祿的別號問道:「照你這一說,連張樵野都是冤枉的,應該請旨,馬上放掉他?」

  「張樵野自當別論。」

  「中党,」錢應溥趕緊接上去說,「就開五個人的名字吧!

  看上頭的意思再說。」

  剛毅看禮王、王文韶、廖壽恒盡皆沉默,頗有孤掌難鳴之感,事出無奈,只好點頭同意:「好吧!看上頭的意思,等駁下來再說。」

  奏片寫就,正要呈進,寢宮內發出來一道奏摺。禮王未看正文,先看折尾,上面是慈禧太后的朱筆親批:「速議奏!」急急看罷正文,禮王伸了伸舌頭,大聲說道:「好大膽子!

  真有不要腦袋的人!」

  這一聲驚動了一屋子的人,剛毅問道:「誰不要腦袋?」

  「還有誰?楊漪村。」

  聽得這話,廖壽恒首先一驚。楊漪村就是楊深秀,山西聞喜縣人,光緒十五年己醜科進士,而廖壽恒是那一科會試的總裁,師生之誼,自感關切,急急問道:「楊漪村又妄言了?」

  「哼!」正在看摺子的剛毅冷笑,「豈止妄言而已!」

  原來一士諤諤,舉朝只有楊深秀一個人上疏詰問皇帝何以被廢?引經據典,歷數國有女主,必非社稷之福,請慈禧太後撤簾歸政。

  傳觀了這個奏摺,無不搖頭嘆息,剛毅向裕祿說道:「你看,你要安靜,偏有人要鬧事!壽山,你怎麼說?」

  「太不智了!」

  「仲山!」剛毅又問廖壽恒,「你看,貴門生該得何罪?」

  廖壽恒是刑部尚書,身分尷尬,更難回護,只能這樣答說:「這要公議。」

  「眼前呢?是不是拿交貴部?」

  這樣咄咄逼人,廖壽恒感到事態嚴重,若無明確表示,不但于楊深秀無補,恐怕自己的前程亦會不保。看這樣子,就想回護門生,亦必不能如願,那就不如放聰明些。

  於是,他毅然決然地答說:「當然。不過逮問言官,必得請旨。」

  「當然要請旨!」剛毅環視問道:「諸公之意如何?」

  大家都不作聲,但禮王不能不說話:「請旨吧!」

  「好!」剛毅喊道:「請郭老爺來!」

  「郭老爺」是指郭曾炘,福州人,漢軍機章京頭班的「達拉密」。應召而至,照剛毅的意思,寫了個奏片:「立即拿交刑部治罪。」

  「楊漪村上這個摺子,自己也知道會有怎麼個結果?」剛毅掉了一句文:「求仁得仁,夫複何憾?」

  剛毅肚子裡的墨水有限,偶爾想到這八個字,自以為是雋語,十分得意。而在旁人聽來,有點說風涼話的味道。誰也不搭他的腔,郭曾炘也面無笑容地,持著奏片,掉頭就走。

  「春榆,春榆!」剛毅將別號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廳堂,眼看著同僚說道:「各位看,楊漪村會不會自裁?」

  此言一出,四座愕然。可是細想一想,剛毅這一問,倒不是匪夷所思。楊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,當然瞭解到後果的嚴重,多半已存著必死之心,步光緒初年吳可讀的前塵,來個屍諫,亦未見得不可能。

  「子良這句話卻非過慮。」裕祿說道:「得要想個法子保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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