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五〇二


  「昨天倒沒有出事。先說有個欽命要犯姓康的,躲在張大人家,九門提督派兵來抓走了,後來才知道不是。抓走的是刑部的區老爺,問明白了也就放掉沒事了。不過,」王三喜將聲音放得極低,「張大人遲早要出事!」

  「喔,三哥,你倒跟我說說,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他把皮硝李給得罪了!得罪了皮硝李就會得罪老佛爺。

  事情出在去年,張大人打外洋回來的時候……」

  張蔭桓是在上年二月,受命為祝賀英國維多利亞女皇即位六十年慶典的特使,放洋之前有個內大臣授意:回國之時,要有外洋新奇的珍寶,上獻太后。張蔭桓當然謹記在心。歸途經過巴黎,正逢拍賣拿破崙的遺物,張蔭桓以重金買到一顆翡翠帽花。綠寶石都叫翡翠,最好的一種名為祖母綠,入水會發出一種形似蜻蜓閃翅的綠光,所以又稱助水綠。又因為通體晶瑩,形似玻璃,因而俗稱玻璃翠,是寶石中的極品。另外又配上一副金剛鑽的串鐲,這份貢物,實在很珍貴了。

  光獻太后,不獻皇上,亦覺於禮有所虧,所以張蔭桓又買了一副鑽鐲,一顆紅寶石的帽花,回京覆命,一一進奉。獻入甯壽宮時,有人提醒朱蔭桓說:「也該給李總管備一份禮。」

  倉卒之間,無以應付,他只好托人示意,隨後再補。

  這也是常有的事。反正從無人敢對李蓮英輕諾,更無人敢對他寡信,所以只要許下心願,在他就等於已經笑納。因此,張蔭桓這分名貴的進獻,毫不延擱地送呈甯壽宮。那顆祖母綠的帽花,確是稀世之珍,慈禧太后頗為欣賞。

  可是張蔭桓卻把應該補的禮,忘記掉了。李蓮英等了好久,未見下文,加以張蔭桓平日不免恃才傲物,對太監及內務府的人,一向不大買帳,新恨舊怨,積在一起,李蓮英的這口氣咽不下,決心等機會報復。

  機會很多,只是怨毒已深,李蓮英要找一個能予以致命的中傷機會,所以要等一個機會,就是慈禧太后在把玩那顆祖母綠的時候。

  「我眼裡經過的東西也多了,可就從沒有見過綠得這麼透的玻璃翠。真好!」

  正當慈禧太后讚歎不絕之時,李蓮英微微冷笑著接了一句:「也真難為他想得到!難道咱們就不配戴紅的?」

  此言一出,慈禧太后勃然變色。李蓮英那句話,直刺老太后深藏心中五十年的隱痛!慈禧太后雖出身于「海西四部」之一的葉赫那拉氏,是不折不扣的滿洲人,但一切想法,早與漢人無異。漢人大家的規矩,正室穿紅,妾媵著綠,慈禧太后一生的恨事,就是未曾正位中宮。當年穆宗病危,嘉順後悄然探視,夫婦生離死別之際的私語,恰為慈禧太后所聞,要傳家法杖責皇后,情急之下,忘掉忌諱,說得一句:「皇太后不能打奴才,奴才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!」以致慈禧太后的盛怒,更如火上加油。宮禁相傳,穆宗的天花重症,本來已有起色,只為受此驚嚇,病變而成「痘內陷」,為終於不起的一個主要原因。

  如今李蓮英牽強附會,一語刺心,張蔭桓在慈禧太后面前,從此失寵了。相反地,皇帝因為變法維新,對於深通洋務的張蔭桓,更見倚重。因此便又有一種流言:兩宮母子不和,都是張蔭桓從中挑撥離間之故。當然,這些流言是李蓮英手下的太監所散佈的,不然,王三喜就不容易有機會聽到。

  收穫相當豐富,王五覺得對秦稚芬已足可交代,而譚嗣同鄭重託付的大事,卻還不曾著手,心裡不免焦急。因而不顧王三喜殷殷勸酒的情意,致謝過後,出了東興樓,急步往南而去。

  剛到崇文門,恰好閉城的禁令解除,外城的車馬,蜂擁而進,彼此爭道,塞住了城門洞相持不下,大呼小叫,喧囂一片。王五陷身在車陣之中,進退兩難。照他的身手,很可以攀登車頂,躍越脫身,但那一來驚人耳目,會引起更大的混亂,所以王五只能鑽頭覓縫地找空隙擦身而過,費了好大的勁,才得出城。趕到糖房胡同,夕陽西下,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時候。

  京師的酒館分上中下三等,「大酒缸」的等第最下,極大的酒缸,一半埋入泥中,上覆木蓋,就是酒桌,各據一方,自斟自飲。酒肴向例自備,好在大酒缸附近,必有許多應運而生的小吃攤子,荷包裡富裕,買包「盒子菜」,叫碗湯爆肚,四兩燒刀子下去,來碗打鹵麵,外帶二十鍋貼,便算大酒缸上的頭號闊客。倘或手頭不寬,買包「半空兒」下酒,回頭弄一大碗麻醬拌面果腹,也沒有人笑他寒酸,一樣自得其樂。有時酒酣耳熱,談件得意露臉之事,驚人一語,傾聽四座,無不投以肅然起敬,或者豔羨贊許的眼光,那種癢到心裡的舒服勁兒,真叫過癮。

  因此,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聚飲之處,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,盡有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,身負奇能的末路英雄,在此借酒澆愁。王五的徒弟,幹這一行買賣,一半也就是為了易於結交這類朋友。因此,提起京裡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,江湖上亦頗知名。

  自然,那裡的常客,是沒有一個不識王五的,一見他到,有的讓座,有的招呼,十分親熱,王五愛朋友,很招呼了一陣,方得與早已迎了上來的徒弟敘話。

  他這個徒弟叫張殿臣,手底下的功夫不怎麼樣,但極能幹,又極忠誠縝密,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。在櫃房後面,專有一間密室,若有大事,都在這裡商量。

  「五九派人來傳過話,從午前到此刻,我都沒有敢離開。可是,譚大少爺沒有來。」

  「他在日本公使館,快來了!」

  「那得派人去守著,打後門把譚大少爺接進來。」張殿臣說,「宮裡的事,很有人在談,南海會館抓的人,一個一個都說得上名兒來。譚大少爺在這兒露面,可不大妥當。」

  「有人認識他嗎?」

  「有!」

  張殿臣說完,隨即起身去安排。不一會去而複回,親自端了一託盤的酒菜,來陪師父小酌。

  「有件事很扎手,可是非辦不可。」王五問道,「你在西苑有熟人沒有?」

  張殿臣想了一會答說:「有一個,是茶膳房的蘇拉。再有一個,是護軍營的筆帖式,他那一營本來守西苑,前一陣子聽說調到神武門去了。」

  「那還是有用。反正在西苑待過,知道那裡的情形……」

  一語未畢,拉鈴聲響,這是有人要進來的信號。王五抬眼外望,而張殿臣起身去掀門簾,正是譚嗣同來了!

  「大少爺!」

  「五哥,」譚嗣同搶著王五的話說,「今日之下,可千萬不能再用這個稱呼了!你叫我複生。」

  王五還在躊躇,張殿臣在一旁插嘴:「師父,恭敬不如從命,你老就依了譚大叔的話吧!」

  「好,好!」譚嗣同撫掌稱賞,「殿臣當我老叔,我倒忝受不疑了。」

  這意思是,願與王五結為昆季。雖不必明言,亦不必有何結盟的舉動,只要有這樣的表示,已足令人感動了。於是王五慨然說道:「我就斗膽放肆了!複生你請坐。」

  「請師父先陪陪譚大叔,我去看看,有什麼比較可口的吃食?」

  「這就很好!」譚嗣同拉著他說,「殿臣你別走,我有話說。」

  於是張殿臣替譚嗣同斟了杯酒,坐定了靜聽。而王五卻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,「複生,」他說,「今天白白荒廢了,你昨兒交代我的事,一點眉目都沒有。不是沒有眉目,根本就沒有去辦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突然關城的緣故,咱們得謀定後動,先好好商量。打你走了以後,日本公使館的人,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訴我。」

  消息雖多,最緊要的只有兩件事,一件是皇帝確已被幽禁在瀛台,而珍妃的遭遇,更為慘酷,已打入冷宮。在甯壽宮之北,景祺閣之後,貞順門之東,靠近宮女住處一所簡陋小屋。

  一切首飾,盡為慈禧太后派人沒收,甚至連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許攜帶。

  再一件是,慈禧太后決心要捉康有為,已經由軍機處密電天津的直隸總督榮祿,江甯的兩江總督劉坤一,廣州的兩廣總督張之洞,以及江蘇巡撫、上海道等等,一體嚴拿。又有個傳說是:電諭中指康有為弑君,是大逆不道的重犯,一經緝獲,就地正法。

  「這個傳說靠不住。或者是怕洋人庇護康先生,故意安上個了不得的罪名,以便於抵制洋人的干預。不過,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脫險。」譚嗣同停了一下說:「珍妃,當然也顧不得了,如今唯一的大事,是要將皇上救出來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