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
五〇一


  「榮祿已經趕回天津了,大概對袁世凱還是不大放心。」梁啟超忽然很興奮地說,「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脫險!他本來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輪,已經上了船了,因為沒有預先定票,不許住『大餐間』,改入官艙,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。南海先生因為官艙嘈雜,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點鐘才開,決定上岸,改坐別的船。現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慶輪,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開的船,此刻應該過煙臺了。」

  「這是不幸中的大幸,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,一到上海,就會落入羅網!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,想來不要緊了!只是,」

  譚嗣同蹙眉問道,「幼博如何?」

  「南海先生」是指康有為,而幼博是康廣仁的別號。兄弟倆的遭遇有幸有不幸,梁啟超黯然答道:「看來終恐不免!聽說至今還拘禁在步軍統領衙門,這就不是好事。」

  「幼博不是能慷慨赴義的人,三木之下,何求不得?我很擔心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!這也不去提他了。你的打算怎麼樣?」

  「茫然不知!只好看情形再說。」

  「你應該到日本去!不有行者,無以圖將來;不有死者,無以酬聖主。」譚嗣同面色凝重地說:「杵臼、程嬰,我與足下分任之!」

  那是「趙氏孤兒」的故事,譚嗣同以公孫杵臼自命,而被視作程嬰的梁啟超,卻認為情況不同,譚嗣同可以不必犧牲,隨即又勸:「複生,你不必膠柱鼓瑟……」

  「不!」譚嗣同不容他說下去,「我此來不是求庇於人,是有事奉求。畢生心血在此,敬以相托。」

  說著,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,裡面是一疊稿本,第一本名為「仁學」;第二本名為「寥天一閣文集」;第三本名為「莽蒼蒼齋詩集」;另一本是雜著,有談劍的、有談金石的、有談算學的。此外還有一個拜匣,裡面所貯的,都是他的家書。

  梁啟超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,先問一聲:「我應該如何處置?」

  「幾封家信,得便請寄回舍間。」譚嗣同又指著稿本說:「這些,總算是心血所寄,其中或者有片言隻語可采,敬煩刪定。至於會不會災梨禍棗,非我所能計了!」

  這是希望刊印遺集的意思,梁啟超自然明白,也衷心接受了付託。只是猶望譚嗣同能夠僥倖免禍,自不願提到任何身後之名的話,只肅然答道:「尊著藏之名山,傳之後世,是一定的。『刪定』一語也不敢當,將來再商量。至於刻版印刷之事,我倒也還在行,理當效勞。總之,你請放心,如能幸脫羅網,我替你一手經營。」

  「這,」譚嗣同欣然長揖,「我真的可以放心了。」

  說完作別,卻是城門已閉,為他們平添了一個生離死別之際,猶得以傾訴生平的機會,直到王管事叩門,才截斷了他們的長談。

  得知王五來訪,譚嗣同大感意外,梁啟超慕名已久,亦很想見一見。可是王管事責任所在,力勸梁啟超不可多事,萬一洩露行藏,要想逃出京去,怕會招致許多阻力,不能如願。

  「你就聽勸吧!」譚嗣同說,「他能進城,我就能出城,即此拜別!」

  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。譚嗣同拱拱手,頭也不回地往外走,由王管事領著,一直去看王五。

  「五哥,你的神通真是廣大!怎麼進城來的?」「說來話長。」王五向王管事兜頭一揖:「宗兄,我先跟你老告罪,能不能讓我跟譚大爺說兩句話?」

  王管事有些答應不下。他雖知王五的名聲,但對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,只聽說過許多恩怨相循的故事,怕王五說不定是來行刺的,所以有些不大放心。

  王五是何等人物,「光棍眼,賽夾剪」,立刻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裡,將靴頁子裡一把攮子拔了出來,手拈刀尖,倒著往前一遞,同時說道:「這你該放心了吧!再不放心,請你搜我一搜。」

  這一下,譚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。趕緊向王管事說道:「不要緊!不要緊!王五哥是我的刎頸之交。」

  「是,是!」王管事有些惶恐,退後兩步說:「王五爺,你可別誤會!你們談,你們談。」一面說,一面倒著退了出去。

  「大少爺,」王五這才談入正題,「日本公使怎麼說?肯不肯給你一個方便。」

  「嗐!五哥,你誤會了,我不是來求庇護的,只不過平時好弄筆頭,有幾篇文章,幾首詩捨不得丟掉,來托一個朋友保存。」譚嗣同緊接著說:「五哥,咱們走吧!你能進來,就能出去,我跟你出城,還是到咱們約會的地方細談。」

  「這怕不行!我受人之托,得先到錫拉胡同去打聽一個消息。」

  接著,王五將無意邂逅秦稚芬,受他所托來探查張蔭桓的安危,因而得此意外機緣的經過,約略相告。譚嗣同靜靜聽完,歎口氣說:「讀書何用?我輩真該愧死!」

  「你也別發牢騷了!如今該怎麼辦,得定規出來,我好照辦。」

  「五哥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你先到錫拉胡同去辦事。回頭出了城,還是在糖房胡同等我。我想,關城一定是為了捉康先生,如果知道康先生已經脫險,城門立刻會開。我就由這裡直接到糖房胡同找你去。」

  「是了!一言為定。」王五起身說道:「城門一開,我就會派人在宣武門等。」

  說罷告辭,出東交民巷,由王府井大街一直往北,過了東安門大街,就是八面槽,過去不遠,街西一條直通東安門外北夾道的長巷,就是錫拉胡同。

  王五不知道那座房屋是張蔭桓的住宅,不過,從東到西,走盡了一條胡同,並未發現有何異狀。如說張蔭桓被捕,這種奉特旨查辦的「欽案」,一定會有兵丁番役巡邏看守。照眼前的情形看,張蔭桓自是安然無事。

  話雖如此,到底得找人問個清楚,回去才能交代。就這時腹中「咕嚕嚕」一陣響,清晨到此刻下午兩點,只喝過一碗豆汁,實在餓了,且先塞飽肚子再作道理。

  念頭剛剛轉定,忽然靈機一動,何不就在飯館裡打聽張蔭桓的事?他定定神細想,這裡有兩家有名的飯館,一家叫玉華台,掌櫃籍隸淮安,那裡從前是監務、河工、漕運三個衙門的官員彙聚之地,飲饌精細,海內聞名。這家玉華台新開張不久,但已名動九城,薄皮大餡的小籠包子稱為一絕,但不會吃會鬧笑話,兩層皮子一包湯,第一不能用筷子挾,一挾就破;第二入口不能心急,不然一胞油湯會燙舌頭。會吃的撮三指輕輕捏起包子,先咬一小口將湯吮幹,再吃包子,盡吸精華。

  玉華台就在錫拉胡同,要打聽張家得地利之便,可是王五跟這家館子不熟,熟的是相去不遠的東安門大街上的東興樓。

  東興樓不僅是內城第一家有名的館子,整個京城算起來,亦是最響亮的一塊金字招牌。掌櫃是山東登州府人氏,而據說真正的東家,就是李蓮英。一想到此,王五再無猶疑,認定上東興樓必能打聽一點什麼來。

  東興樓的掌櫃與管帳,跟王五都熟。上門一問,掌櫃不在,管帳的名叫王三喜,站起來招呼,面帶驚訝地問:「五爺,你什麼時候進城的?」

  「昨兒住在城裡,想出城,城門關了,這可是百年難遇的事。」

  「是呀!」王三喜皺一皺眉,「城門一關,定了座兒的,都來不了啦!菜還得照樣預備,怕萬一來了怎麼辦?這年頭兒,做買賣也難。」

  『怪不得這麼清閒!怎麼樣,難得你有工夫,我又出不了城,請你喝一鐘。」

  「什麼話!在這兒還讓五爺惠帳,那不是罵人嗎?當然是我請,也不是我請,我替掌櫃作東。五爺是大忙人,請還請不到哪!」

  於是找個單間,相繼落座。東興樓特有的名菜,烏魚蛋、糟燴鴨腰等等,平常日子除了預定以外,臨時現要,不一定准有,這天因為定了座的,大都未來,所以源源上桌,異常豐美。王五本健於飲啖,只是這天志不在此,面對珍饈,淺嘗即止,倒是能飽肚子的麵食,吃了許多。

  肚子飽了,心裡的主意也打定了。不必旁敲側擊地以話套話,因為那一來不但顯得不誠實,而且也怕王三喜反有避忌,不肯多說。只要交情夠了,盡不妨直言相告。

  「三哥,我不瞞你,我是受人之托,來跟你打聽點事。這件事,三哥你要覺得礙口不便說,你老實告訴我,我決不怪你,也不會妨礙了咱們哥兒們的交情。」

  「五爺,沖你這句話,我就得抖口袋底。」王三喜慨然相答,「什麼事,你就說吧!」

  「前面胡同裡的張大人,想來是你們的老主顧?」

  「你老是說總理衙門的張大人?那就不但是老主顧,而且是頭一號的老主顧。他人不常來,總是打發聽差來要菜。」王三喜停了一下,感慨地說:「張大人從前很紅,如今不同了!」

  「我正是打聽這個。」王五率直問道,「聽說昨天出事了。是不是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