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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八


  「自然有人!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,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。」譚嗣同低聲說道,「說皇上有病,不能好了,就是太后左右的人,故意造的謠言。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,皇上的處境,更加艱難了。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,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,那也不算意外!」

  王五想了一會,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:「大少爺,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,不但要廢掉皇上,還要害皇上的性命?」

  「斬草不除根,春風吹又生。」

  「莫非,」王五憤激地問:「莫非皇上面前,就沒有救駕的忠臣?」

  「有!不多。」譚嗣同說:「二十四年來,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,就是翁師傅,翁大人,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,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什麼壞話,攆回常熟老家去了。再有,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。」

  「嗐!」王五倏地起立,拉住譚嗣同的手臂,「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!大少爺,你非走不可!」

  「一走還能算忠臣?」譚嗣同平靜地答說,「五哥,總要等皇上平安了,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。眼前,我是決不走的!倘或我能僥倖,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。」

  「好吧!」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,「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!」

  得此一諾,珍逾千金,譚嗣同的雄心又起,「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!」他說,「不過還不急,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。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,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,打聽出來,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。」

  「好!」王五想了一下說,「我盡力去辦,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。怎麼見法?」

 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,一個不便到鏢局去,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,只要有一句洩漏,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。意會到此,譚嗣同倒躊躇了,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,連累王五身首異處,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。

  「五哥,」他答非所問地說:「你可千萬慎重!」

  「這是什麼事?我能大意!天知、地知、你知、我知。」

  「這就是了。」譚嗣同想了一下說,「別處都不妥,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。」

  「那也好。不過,大少爺,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「那就明天見了。」

  王五已走到門口了,聽得身後在喊:「五哥!」

  回頭看時,譚嗣同的表情,已大不相同,有點哀戚,也有點悲憤,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現,王五大驚問道:「大少爺,你怎麼啦?」

  「五哥,」他的聲音低而且啞,「咱們這會兒分了手,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……」

  「這叫什麼話?」

  「五哥,五哥,你聽我說。」譚嗣同急得搖手,「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,只望五哥細心聽我說完。」

  「好,好!」王五索性坐了下來,腰板筆直,雙手按在膝上,「我聽著呢!」

  「也許今兒夜裡,或者明天上午,我就給抓走了,果然如此,不定按上我什麼罪名?五哥,你千萬記住,正午我不到大酒缸,就出事了,那時你千萬別到刑部來看我。」

  王五心想,那怎麼行?不過,此時不願違拗,特意重重地點頭答說:「是了!還有呢?」

  「除此以外,就都是五哥你的事兒了!菜市口收屍,我就重托五哥了!」

  「那還用說嗎?」王五答得很爽脆,又將腰板挺一挺,但眼中兩粒淚珠,卻不替他爭氣,一下子都滾了出來,想掩飾都來不及。

  「五哥別替我難過……」

  「我那裡是替你難過?我替我自己難過!」

  「唉,真是!」譚嗣同黯然低首:「死者已矣!生者何堪?」

  「大少爺,你別掉文了,有話就吩咐吧!」

  「是。」譚嗣同說,「家父正在路上,到了京裡,請你照應。」

  說著磕下頭去。

  「嗐,嗐,大少爺!」王五急得從椅子上滾下來,對跪著說,「這算什麼?」

  因為有此鄭重一拜,王五愈覺負荷不輕。辭別譚嗣同,由瀏陽會館側門溜了出來,看一看表,正指一點,心想太監及在內廷當差的內務府人員,這時已經起身,尚未入宮,要打聽消息,正是時候。

  凝神靜思,想起有個在禦膳房管料帳的朋友楊七,就住在騾馬市大街,此人是個漢軍旗,在禦膳房頗有勢力,太監、蘇拉頭很買他的帳,或許能夠問出一點什麼來。

  主意打定,撒開大步,直奔楊七寓所。敲開門來,楊七正坐在堂屋裡喝「卯酒」,很高興地招呼:「難得,難得!來吧,海澱的蓮花白,喝一鐘!」

  「七哥,今晚上可能不能陪你了。你大概也想得到,這會兒來看你,必是有事。」

  「喔,說吧!」

  「是這麼回事,」王五壓低了聲音說,「有個山東來的財主,打算捐個道台,另外想花幾吊銀子謀個好差使。已經跟皇上面前的一個太監說好了,這個人的名字,我不便說,請七哥也別打聽,反正是皇上面前,有頭有臉,說得上話的。那知下午聽人說起,老太后又掌權了。我那財主朋友找我來商量,想打聽一下子,原來的那條路子還有沒有用?」

  「一點用處都沒有了!如今又該找皮硝李或崔二總管才管用。」

  「喔,這是說,皇上沒有權了?」

  「豈止沒有權,只怕位子都不保!這也怨不得別人,是皇上自己鬧的。年三十看皇曆,好日子過完了!」楊七緊接著又說:「嗐,這話不對!原來就沒有過過什麼好日子,往後只怕……」他搖搖頭,端起杯子喝酒。

  「這,」王五拿話套他,「到底是母子,也不至於讓皇上太下不去吧!」

  「哼!名叫母子,簡直就是仇人。你想,昨兒回頤和園以前,還留下話,不准皇上回宮!這不太過分了嗎?」原來慈禧太后回頤和園了。「那麼,」王五問道,「皇上不回宮,可又住在那兒呢?」

  「住在瀛台。橋上派了人把守著。」

  「這不是被軟禁了?」

  「對了!就是這麼。」

  「多謝,多謝!」王五說道,「七哥這幾句話,救了我那財主朋友好幾吊銀子,明兒得好好請一請七哥!」

  說完告辭,回到鏢局,選了一匹好馬,出西便門往北折西,直奔海澱。走到半路上,只見有幾匹快馬,分兩行疾馳,王五眼尖,遠遠地就看清楚了,馬上人是侍衛與太監。

  這不用說,是出警入蹕的前驅,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。

  見此光景,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澱和順茶店,撥轉馬頭,兩腿一緊,那匹馬亮開四蹄,往南直奔,仍由西便門進城。王五回到鏢局,天色已經大亮了。

  「五爺,你可回來了!」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,「有筆買賣,是護送官眷,另外四口要緊箱子,送到徐州交差,肯出五百兩銀子,不過指明了,要請你老自己出馬。我沒敢答應人家,要請你老自己拿主意。」

  「不行!又是官眷,又是要緊箱子,明擺著是個貪官!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氣,你回了他。」

 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氣,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,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。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,現在有了他這句話,多說亦無用。所以答應一聲,掉頭就走。

  「慢點,你請回來!」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:「這幾天時局不好,有買賣別亂接,先跟我說一聲。」

  「是了!」

  「還有,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,沒事在鏢局裡玩,要錢喝酒都可以,只別亂跑。」

  王五的用意是,可能要謀幹大事,應當預先控制人手。管事的卻不明白,低聲問道:「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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