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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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譚嗣同是剛卸任的湖北巡撫譚繼洵的長子,湖南瀏陽人,所以住在離米市胡同北面不遠,褲腿胡同的瀏陽會館。「四京卿」依照軍機章京當值的規矩,亦分兩班,他與沈葆楨的孫女婿、康有為的弟子、福州人林旭是一班,這天輪休,正在寓處與來訪的康門大弟子梁啟超,商量如何籌辦譯書局。聽說南海會館出事,梁啟超還有些不安的模樣,而譚嗣同卻是聲色不同,只說:「這也在意料之中。且等一等,劉楊二公必有信來。」 劉是劉光第,四川富順人,進士出身,原職刑部主事;楊是楊銳,也是四川人,是張之洞當四川學政,特加識拔的門生。這兩人由於湖南巡撫陳寶箴的特薦,與譚、林同被召見,加四品卿銜,充軍機章京,此刻正在內廷當值。有此劇變發生,自無不知之理,亦無不飛函告變之理。 果然,楊銳的兒子楊慶昶,氣喘吁吁地趕了來,送來一封信,拆開一看,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訓政的上諭。 「此局全輸了!」譚嗣同惘惘然地對梁啟超說:「卓如,我們四個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,是奉旨『參預新政』。太后訓政,當然仍複其舊,談不到新政,我亦就無事可辦,閉門待死而已!不過,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,亦是我輩的本分。卓如,你犯不著犧牲,不妨投日本公使館,請伊藤博文打電報到他們上海領事館,安排你出洋,留著有用之身,以圖後起。如何?」 這是個好主意。剛在前一天為皇帝召見的、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,很同情中國的新政,當然會營救他出險。不過,「複生,你呢?」梁啟超問。 「我不能走!原因很多。最明白的是,『逃得了和尚,逃不了廟』,朝廷一定責成家父交人。你想,不肖能累及老親嗎?」 「是!」梁啟超肅然起敬地說,「複生!倘有不測,後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。」 「正是這話!」譚嗣同欣然微笑,握著梁啟超的手說:「吾任其易,公任其艱。」 看到譚嗣同處生死之際,如此從容,梁啟超反覺得遲徊不忍,是感情的浪擲。因此,莊容一揖,挺起胸來,大步而去。 譚嗣同望著窗外,凝神片刻,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,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,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。招手將侍立一旁,愁眉苦臉,不斷搓著手的老僕譚桂喚到面前,有些要緊話囑咐。 「你先不要著急!」他先安慰譚桂,「著急無用。你記住,倘或我被捕,你不要去亂托人,於我不見得有好處,反而連累別人。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,一切都聽他的。」 「是!」譚桂問道:「是先稟告老爺,還是瞞著老爺?」 「瞞是瞞不住的,稟告也不必稟告。」譚嗣同說,「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,請他在家聽我的信,千萬不必來!別的話,等你回來再說。」 等譚桂一走,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,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,仿照他父親的筆跡,提筆寫道:「字諭同兒知悉……」 他是在偽造家書。用他父親的語氣,諄諄告誡,第一勤慎當差;第二不可多事;第三尊敬老輩。而再三致意的是,務必相機規諫,凡事請皇帝稟承慈訓,示臣民以孝治天下,則天下無不治。他是怕他連累老父,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於「教子無方」的罪過的餘地。 這樣的家書,一共偽造了三封,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。朝中辦事的規矩,黎明起始,近午即罷,那怕最忙的軍機處,到了未時——下午一點,亦無不散值。這天情形雖然不同,但如有嚴旨,緹騎亦應到門,至今並無動靜,大概不要緊了。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,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,那就不但驚惶騷擾,累及無辜,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,是他不甘承受的。這樣一轉念,不但不出門,反將房門大開,表示坦然。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,平時門庭如市,訪客不斷,這時雖然房門洞開,卻絕無人來。這倒也好!「偷得浮生半日閑」,他吟著這句詩,靜靜地收拾詩稿檔,都歸在一個皮包裡,思量著托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。 轉眼天黑,譚桂也回來了,低聲說道:「王五爺先不在家,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,找內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。王五爺說: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,房門不要關,他回頭來看大少爺。」 「嗯,嗯,好!」譚嗣同問:「家裡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?」 「還多得很。」 「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,你蒸一大塊在那裡,再備一小壇南酒,等他來喝。」 譚桂如言照辦。到了二更以後,估量客人隨時可來,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,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,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。 這天已近上弦,一鉤新月,數抹微雲,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,只有譚嗣同書房中,一燈如豆。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,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,笑語不絕,總要到三更以後,訪客方始陸續辭去。誰知旦夕之間,淒涼如此!忍不住眼眶發熱,視線模糊了。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,譚桂一驚,剛要喝問時,突然省悟,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,定睛細看,果然不錯,「王五爺,」他迎上去低聲問道:「你老從那裡進來的?」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。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,叫做王正誼,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,只知道他叫「大刀王五」。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,「彭公案」、「施公案」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,最敬清官廉吏、忠臣義士。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,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。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,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,甘肅秦安人,由翰林改禦史,一年工夫,上了六十幾個摺子,以敢言為朝貴側目。甲午戰敗,安維峻嚴參李鴻章,指他「不但誤國,而且賣國」,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,同時詞連慈禧太后,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。結果下了一道上諭:「軍國要事,仰承懿訓遵行,天下共諒。乃安維峻封奏,托諸傳聞,竟有『皇太后遇事牽制』之語,妄言無忌,恐開離間之端,著即革職,發往軍台效力。」 所謂「發往軍台效力」就是充軍。安維峻雖獲嚴譴,而直聲震海內,餞行贈別,慕名相訪的,不計其數。可是,安維峻此去,妻子何人瞻顧?流費如何籌措?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,又何以保護?這些切身要事,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,那就是大刀王五。 王五千里辛苦,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,還京以後,名聲更盛。士大夫心敬其人,卻不免還有頭巾氣,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,交遊容易惹禍,或者認為身分不侔,敬而遠之。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,折節下交,視之為兄,「五哥、五哥」地叫得很響亮。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,管譚嗣同只叫「大少爺」。他憂容滿面地說:「這趟事情鬧大了!大少爺,我都安排好了,咱們今晚上就走!」 譚嗣同一愣,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:「五哥,恐怕沒有那麼容易。」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,「逃得了和尚,逃不了廟」的道理說了給他聽,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,也說了給他聽:「五哥!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,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,于心何安?於心何忍?且不說君臣,就是朋友,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!」 聽他說完,王五怔怔然好半晌,方能開口:「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,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,就夠我想老半天的!不過……」 「五哥!」譚嗣同握起他的手,搶著說道:「請你不要再說了。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,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。」 「誰?」 「皇上!」 此言一出,王五大驚,是受寵若驚的模樣。九重天子,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,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。「大少爺,」他惘然若失地說,「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?」 「不然!我跟你稍微說一說,你就明白了。五哥,你不常到『太監茶店』去嗎?總聽說了什麼吧?」 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,俗稱「太監茶店」,凡近宮掖之處,如地安門、三座橋等等,所在都有,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,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。其中最有名的一家,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澱鎮上,字型大小「和順」。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,經常策馬相訪,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「蘇拉」的宮中雜役。 「希奇古怪的話,也聽了不少。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。」 「你可曾聽說,太后要廢了皇上?」 「這倒沒有聽說。只常聽太監在說:皇上內裡有病,不能好了!有時也聽人說:遲早得換皇上。」王五困惑地,「皇上還能換嗎?可以換誰呢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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