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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七


  經過這樣一頓挫,她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氣是消失了,但皇帝亦要受太監需索的好奇之心,卻還存在,略想一想,便又問道:「照這樣說,大官兒進宮,也得給門包羅?」

  「是!」王有答說:「這原是早有的規矩。不過從前都是督撫,或者藩司進京才打發,而且是客氣的面子事兒,不能爭多論少。如今可大不同了,有誰進貢,或者老佛爺賜膳、賞入座聽戲,都得給『宮門費』。外省的督撫不用說,紅頂子的大人也還能勉強對付,最苦的是南書房、上書房的老爺們。南書房的翰林,更不得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也不知是誰興的規矩,南書房翰林奉旨做詩寫文章,交東西的時候,得送個紅包,不然就有麻煩。」

  「我倒不信。」珍嬪問道,「難道他們還敢玩兒什麼花樣?」

  「怎麼不敢?花樣多著呢!」

  「什麼花樣?你倒說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譬如說吧,稿子上給來塊墨蹟,老佛爺見了當然不高興。或者東西取了來,先不交上去,老佛爺不提就不說。到有一天,老佛爺忽然想了起來要查問,就說根本沒有交來。事情隔了好多天,交了沒有交,那兒分辯去?主子請想,這個翰林吃了這麼個啞巴虧,官運還能好得了嗎?」

  「可惡!」珍嬪恨恨地,接著又問:「皇上那兒也是這樣子?」

  「比較好一點兒。」

  「不行!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。」

  「奴才求主子別這麼做。」王有放低了聲音說,「如今忌主子的人,已經挺多的了。主子就不為自己著想,也得為老大人想一想,犯不著招小人的怨。」

  聽得這話,珍嬪便覺得委屈。桂祥補了工部右侍郎,德馨在江西的官聲很不好,但仍舊安然做他的巡撫,只有自己的父親長敘,至今未曾補缺。聽說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過,不知為何沒有下文?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麼壞話的緣故呢?

  見珍嬪怔怔地在想心事,王有覺得進言的機會到了,便用低沉而誠懇的,那種一聽便生信賴之感的聲音說:「奴才替主子辦事,日日夜夜,心心念念想的,就是怎麼樣替主子往好裡打算?如今用度太大,不想個法子,可真不得了。有幾位宮裡,都是娘家悄悄兒送錢來用,那是真叫莫可奈何!這麼尊貴的身分,按說應該照應娘家,誰知沒有好處,反倒累娘家!自己想想也說不過去。」

  「是啊!」珍嬪焦灼地說,「那就太說不過去了。而況……」她想說:「而況,我娘家是詩禮世家,沒有出過貪官,也貼不起!」但以年輕好面子之故,話到口邊,又縮了回去。

  不過,話雖沒有說出來,因為「而況」是深一層說法的發端之詞,所以王有能夠猜想得到,她還別有難處。這樣,話就更容易見聽了。

  於是,王有輕輕巧巧地說了一句:「其實只要主子一句話,什麼都有了。」

  珍嬪一愣,她的心思很快,立刻就想到了,而且也立刻作了決定,「你要我給皇上遞條子可不行!」她凜然作色地答說。

  王有想不到一開口就碰了釘子!費了好大的勁,話說得剛入港,自然不甘半途而廢,所以他定定神,重新鼓起勇氣來說:「主子何不探探萬歲爺的口氣?作興萬歲爺倒正找不著人呢!」

  「你是說,什麼缺找不著人?」

  「四川鹽茶道。」

  珍嬪沒有聽清楚,追問一句:「什麼道?」

  「鹽茶道,管鹽跟茶葉。」

  「有這麼一個缺?我還是第一次聽說。」珍嬪看到王有的臉色陰暗,很機警地想到,宮中用度不足,不論想什麼辦法彌補,眼前總得他盡力去調度,不宜讓他太失望,且先敷衍著再作道理,因而便又接了一句,「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「是!」王有答應著,不告辭卻也不說話。

  這像是在等她的回話。珍嬪覺得他逼得太緊,未免不悅,正想發話,忽然想到,他不是在等回話,是在等自己問話。

  要敷衍他,就要裝得很象,是什麼人謀這個缺,打算花多少錢?不問清楚了,從何考慮起?所以問道:「倒是什麼人哪?」

  「是……」王有忽然警覺,決不能說實話,因而改口答道:「是內務府有差使的,旗人,很能幹的,也在四川待過,鹽茶兩項都很熟悉,名字叫玉銘。」接著,他將預先寫好的一張白紙條,從懷中取了出來,雙手奉上。

  珍嬪看上面寫的是:「正藍旗,玉銘」五個字,便問:「他是什麼身分呢?」

  「候補同知。」王有答說:「正在加捐,捐成道員,才能得那個缺。」

  「那個缺當然是好缺,不然他也不必費那麼大的勁。他是怎麼找到你的呢?」

  「也是聽說主子在萬歲爺面前說得動話,所以親自來找奴才,代求主子。許了這個數。」王有伸出右手,摣開五指,上下翻覆了一下。

  「多少?」珍嬪不解也不信,「十萬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那個缺值這麼多錢?」

  「這本來沒有准數的。」王有又說:「中間沒有經手人,淨得這個數。」

  「中間沒有經手人?」珍嬪自語著,在估量這件事能不能做?

  這一夜燈下凝思,反復考慮,真正懂得了什麼叫做左右為難。賣官鬻爵,一向為自己所輕視,而且皇帝亦很瞭解自己的性情,持正不阿。如今出爾反爾,為人關說,這話怎麼出得了口?

  若是捨棄這條路子,宮中用途日增,虧空越積越重,如何得了?心裡巴不得有個人可以商量,但宮女們不懂事,不但拿不出主意,而且不知輕重,將這些話洩漏出去,會招來禍事,決不能讓她們共機密。此外只有姐姐瑾嬪,洩漏倒是不怕,無奈她為人老實,說知其事,必定害怕,那又何苦害她?

  想到頭來,計無所出,只有一個結果:慢慢再想。因此第二天王有來探問時,她含含糊糊地,沒有肯定的答覆。這是看看再說的意思,而王有卻誤會了,以為珍嬪只是在等機會向皇帝進言。

  ※ ※ ※

  在宮外,全庚的暗中奔走,倒有了很多切實的結果。他是找到玉銘手下的一個工頭,跟玉銘搭上了線。開門見山,直言相談。玉銘聽說有這樣一條終南捷徑,當然願意去走。但是,走得通走不通,卻要仔細看看。

  「全大爺,你既然肯幫我這個忙,想來總也知道,我已經托了人在辦。一個『榫頭』一個『竅』,總要對得上才行。好不好這樣,等我先問一問我那方面的人,再給你老回話,怎麼樣?」

  「這就談不成了。」全庚答道,「你那方面的路子,我當然知道。那條路子也很有名,但不見得快。為什麼呢?因為轉手太多,而我這裡,只轉一道手。你想想呢!」

  玉銘心想,這面先托高道士,再托李蓮英,而李蓮英得要找機會才能跟慈禧太后提。如果一時不得其便,或者提倒提過了,慈禧太后一時記不起交條子給皇帝,又得找機會提醒她。這樣就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如願?

  這樣想著,便決定先走一走王有的路子。可是究竟是真有門路,還是瞎撞木鐘,毫無影響?不能不慎重。否則白白丟一筆錢,還落個話柄,未免太不上算。

  他的這番沉吟,全庚自然明白,自己是初幹這個行當,不比高道士、李蓮英,「招牌」已經做出去了,「信譽卓著」,上門「交易」的人,會放心大膽地先付銀子。因此,他亦早就想好了一個可以取信於人的辦法,此時應該明說了。

  「玉掌櫃,你不必擔心,事情不成,一個蚌子不要。你不妨先試一試我這面,那條路子把它停下來。等有了效驗,再收你的銀子,你看好不好?」

  「那太好了。」玉銘欣然答說:「你看半個月,能不能辦成?」

  「半個月當然可以了。不過你現在還是同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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