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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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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找你啊!」 「找我?」王有覺得有些匪夷所思,笑笑答道:「我可沒有那麼大的面子。」 「王老有,」全庚正色說道,「你可別把自己看低了。只要你肯試,通天的路子你有。聽說你們那位主子挺得寵的,你又是你們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。你何妨打打主意?」 「這……,」王有沉吟了好一會,才躊躇著說,「不知道行不行?」 「不行也不要緊。大不了小小碰個軟釘子,怕什麼?」全庚又說,「而況你也是為你們主子好,幾萬銀子說句話,多好的事!」 王有心動了,「可是,」他說,「也得人家願意托我才行。」 「那都有我。」全庚拍著胸脯說:「恩豐這點拉馬牽線的能耐,我有!」 「好吧,你去跟人家談談。」王有問道,「你看開價多少?」 「聽說恩豐經手,一開口就許了高道士十萬,還不算玉銘自己加捐『過班』的花費在內。咱們當然也是要十萬。就這樣已經便宜了。因為恩豐經手,自然另外要好處,咱們是包裡歸堆在內,一共十萬。」 「要得太多了吧?」王有覺得漫天要價,等於空談,犯不著去作徒勞無功之事,所以提醒全庚:「一個巡撫也不過十萬。」 這是指著李鴻章手下紅人之一的邵友濂而說的。邵友濂由上海道升任臺灣藩司,與巡撫劉銘傳不和,形同水火,劉銘傳不是好相與的人,搜集邵友濂的劣跡,預備拜折嚴參。督撫參監司,沒有不准的道理,邵友濂得到資訊,急急稱病內渡,由基隆直航天津,趕到京裡,托人向李蓮英活動。頭一天將十萬兩的銀子,存入李蓮英指定的銀號,第二天便有上諭,懸缺的湖南巡撫,特簡邵友濂接充。 這個故事全庚也知道,搖著頭說:「如今行情大不同了。前兩年上海道才不過八萬銀子,最近聽說有個姓魯的謀這個缺,『八字不見一撇』,已經花了十幾萬下去了。」 所謂「八萬銀子」的上海道,其事與邵友濂的故事相關。這位上海道,來頭甚大,是曾國藩的小女婿,襲侯曾紀澤的嫡親妹夫,名叫聶緝槻,湖南衡山人。他不是科第中人,好的是有一個勳名蓋世的老丈人,當他在江蘇候補的時候,左宗棠外放兩江總督,顧念舊交,派了他一個江南製造局的好差使。左宗棠離兩江,接手的又是他的叔岳曾國荃,祿位越發穩固。 當邵友濂在京裡活動之際,他亦正好由試用郎中加捐道員,進京引見。一看邵友濂的門路如響斯應,便也如法泡制,不過多費一道手腳,請他的叔岳曾國荃「內舉不避親」,上折力保他充任「上海道」。軍機所開,由皇帝圈定的上海道候簡名單,聶緝槻名列第十,照常理而論,決無朱筆點中的希望,誰知竟由於內外湊合,居然超越前面九名一步登天。又有人說,曾國荃那個力保的摺子,也是他在兩江總督衙門的文案那裡,花了一萬銀子才弄得到的。這個上海道的實價是九萬,所以文廷式向他道賀,說是「足下真可謂『扶搖直上』了。」因為有句詩:「扶搖直上九萬里」,是譏嘲他花九萬銀子買的一個上海道。 這個故事王有也知道,但卻不信有人為謀這個缺,「八字不見一撇」已用了十幾萬,便即問道:「那姓魯的是誰啊?」 「聽說叫魯伯陽。」 有名有姓,似乎不能不信,「那麼,」王有問道:「這十幾萬花在那兒了呢?」 「路子沒有走對,是花在七爺府裡。」 醇王居然也幹這種事?王有可真不敢相信了,「不會吧?」 他大搖其頭。 「我想也不至於。不過話是真不假,或許是七爺府裡什麼人插著七爺的旗號在招搖,也是有的。」 「旁人的事暫且不管它了。」王有定神想了一會,將因果利害關係,下手的步驟都考慮到了,認為不妨一試,便即收束話題,作了一個約定:「咱們這件事,第一要隱秘;第二要順著勢子走,不能勉強。如果你肯照我的話做,我就去探探口氣看。可有一件,倘或不成,你可別怨我。」 「那當然。這不是拿鴨子上架的事。再說,我也識得輕重,你放心好了。」 全庚口裡說的是一套,心裡所想的又是一套。他對珍嬪,倒是較之王有對他的主子,還要來得有信心,這因為內務府在內廷行走的人多,各宮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,所以反比只在景行宮當差,見聞限於一隅的王有,更瞭解珍嬪在皇帝面前的分量。 凡是常有差使進宮的人都知道,帝后的感情已經冷淡得不可救藥,不但單獨相處談不上,甚至每天為慈禧太后請安之時,亦是望影互避。長日多暇,皇帝總是跟珍嬪在一起共度黃昏。因此,又有兩首宮詞,第一首是:「鶫聲催夜未央,高燒銀蠟照嚴妝;台前特設朱墩坐,為召昭儀讀奏章。」 這是說,皇帝仿佛仿照文宗當年命「懿貴妃」伺候書桌、代批章奏的故事,特召珍嬪來念奏摺。第二首則是唐明皇的典故了:「鳳閣春深電笑時,昭容舞袖禦床垂;霓裳未習渾閒事,戲取邠王小管吹。」 其中的旖旎風光,雖不為外人所知,但玉管聲清,遙度宮牆,也可以想見皇帝在景仁宮的情致。象珍嬪這樣的寵妃,如果有所干求,皇帝是決不忍拒絕的。 因此,全庚覺得自己的這條路,極有把握,不怕人爭,也不怕人阻斷,盡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頭。不然倒象假名招搖,亂撞木鐘,反而引人懷疑。 ※ ※ ※ 在王有,卻始終持著小心之戒。事情是好的,就怕沉不住氣,第一句話不得體,不中聽,珍嬪答一聲:少管這種閒事!那就什麼話都無法往下說了。 盤算又盤算,還要等機會。這天慈禧太后派人來頒賞件,只是兩個荷包,照例遙叩謝恩以後,還要發賞。賞號也有大致的規矩,象這種賞件,總得八兩銀子,而王有卻故意少給,扣下一半。 「怎麼回事?」儲秀宮的小太監平伸手掌,托著那四兩銀子,揚著臉問:「這四兩頭,是給蘇拉的不是?」 「兄弟!」王有答道,「你就委屈點兒吧!也不過就走了幾步路,四兩銀子還少了?」 儲秀宮派出來的人,因為靠山太硬,無不跋扈異常,這名小太監連珍嬪都不放在眼裡,那還會在乎王有?當下破口大駡,而且言詞惡毒,說「看其上而敬其下」,必是看不起「老佛爺」,所以照例的賞賜,有意扣克。他也不是爭那四兩銀子,「是替老佛爺爭面子,爭身分!」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,可沒有人能承受得住。便另外有人出來打圓場,連王有自己也軟下來了,說好說歹,又給了八兩銀子,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兩。 珍嬪一直在玻璃窗中望著。心裡非常生氣,但不便出頭,因為身分懸殊,如果讓那小太監頂撞兩句,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氣,重責無禮的小太監,也仍舊是件不划算的事,所以一直隱忍著,直到事完,方始將王有找來細問。 王有對那小太監的前倨後恭,以及有人出來打圓場,都是他預先安排好的,為的是要引起珍嬪的注意,好重視他所歎的苦經。 他替珍嬪管著帳。景仁宮的一切開支,都由他經手,「主子的分例,每個月三百六十兩,按說伙食不必花錢,零碎雜用,每個月用不到二百兩,能有一百六十兩剩下,攢起來到逢年過節賞人,實在也很寬裕的了。可是,」他緊皺著眉說,「這兩年不同了。去年收支兩抵,就虧空也有限,打今年起,每個月都得虧空百把兩。這樣下去,越虧越多,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呀!」 珍嬪驚訝,「原來每個月都鬧虧空!我竟不知道。」她微帶焦灼地問,「虧空是怎麼來的呢?」 「這還不就是奴才剛才跟人吵架的緣故。」王有答道,「老佛爺平時派人頒賞件,來人的犒賞,原來不過二兩銀子。也不知是誰格外討好,給了八兩,就此成了規矩。這還是『克食』,賞肴膳,象今天這樣子賞荷包,照說,就應該給十二兩銀子。老佛爺的恩典太多,可真有點受不了啦!」 「那……,」珍嬪突然想到,「別的宮裡,怎麼樣呢?」 「別的宮裡也是叫苦連天。不過,他們的賞件沒有主子的多,比較好些。」王有又說,「就連萬歲爺也不得了。新定的規矩,跟老佛爺去請安,每一趟得給五十兩銀子。」「那不是要造反了嗎?誰定的規矩?」珍嬪氣得滿臉通紅,「不給又怎麼樣?」 「不給就會招來不痛快。譬如說吧,」王有踏上兩步,彎下腰來,聲音越發低了,「萬歲爺不是不願意跟皇后照面嗎?給了錢了,那兒就會想法子給挪一下子,錯開了兩不見。或者老佛爺那天什麼事不痛快,忌諱什麼,私底下遞個信給萬歲爺,就都是那五十兩銀子的效用。倘或不然,他們隨便使個壞,就能教萬歲爺好幾天不痛快。」 「有這樣的事!」珍嬪重重地歎口氣,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,「總有一天……」 「主子!」王有大聲一喊,卻又沒有別的話。 機敏的珍嬪,並不覺得王有這樣突然打斷她的話是無禮,她能領受他的忠心,知道這是出於衛護的魯莽,阻止她去說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對她起戒心的話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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