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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五


  萬福居偏東有個院子,就是高峒元會客之處,論缺分的肥瘠,定價錢的高下,昌言無忌。這天來了一個客,生得肥頭大耳,穿一身簇新的緞子衣服,大拇指上套一個碧綠的玻璃翠板指,手裡捏一具「古月軒」的鼻煙壺。光看他這一身裝飾,便知是內務府來的人。

  果然,他是靠內務府發的財,是西城一家大木廠的掌櫃,叫玉銘,承包頤和園一處工程,賺了二三十萬銀子。

  玉銘來見高峒元,自然是有人穿針引線的,此人名叫恩豐,是內務府造辦處的一個筆帖式,專管料帳,與玉銘是換帖弟兄。他跟高峒元是下圍棋的朋友,棋力在伯仲之間,而且識得眉高眼低,口舌謹慎,很得高峒元的賞識,有時指揮他奔走傳話,總是辦得妥妥帖帖。日久天長,成了高峒元很得力的爪牙。

  玉銘之所以鑽營,其實是受了恩豐的鼓動,他本人除了會做本行生意以外,一無所長。應酬更非所擅,因而道三不著兩地亂恭維了一番以外,不知如何道入正題?少不得還是恩豐為他代言。

  「二哥,」恩豐使個眼色,「你請外面寬坐。若是有興,上西邊去喝一鐘,我一會兒過來陪你。」

  「好!我在外面坐。等老弟台的回話。」玉銘拿過一個鼓了起來的「護書」,便待打開,「我把銀票先點給你。」

  一聽這話,高峒元便皺了眉,恩豐趕緊說道:「不忙,不忙!二哥,沉住氣。」

  「是,沉住氣。」

  等他一退到外面,高峒元便發話了:「恩老弟,你那裡搬了來這麼個大外行?」

  「人土氣,心眼兒不壞。」恩豐陪笑問道:「道爺,你老精通麻衣相法,看此人如何?」

  「憨厚有餘,一生衣食無憂。」

  「官星呢?」

  「難說得很,要仔細看了才知道。」

  「何用仔細看?他的官星透不透,全看道爺肯不肯照應。」恩豐踏上兩步,拖張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,低聲說道:「我自己跟道爺沒有討過人情,這回可要請道爺賞我一個面子了。他是我把兄,我在他面前已經吹出去了,高道爺一定給我面子。你老可別駁我的回才好。」

  「能幫忙,我無有不幫忙的,何況是你?不過,你跟我辦事,也不是一回兩回了,你總知道規矩。」

  「那當然,你老沒有看見,他剛才不是要取銀票嗎?」恩豐說道,「他預備了十萬銀子。」

 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豐一眼,「十萬銀子?」他問,「手面不小啊?他看中了那個缺?」

  「想個道缺。」恩豐說道,「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,捐了好幾年了。」

  「捐班不捐班,不去提它,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員,差著一大截呢!」

  「那不要緊,加捐就是。」

  「好吧,等他捐好了再辦也不遲。」

  「不行啊!道爺,」恩豐湊近去說,「四川鹽茶道有件參案在那裡,已經打聽確實,吏部擬的處分是降三級調用。要趁這個機會補他的缺,倘或放了別人,就大費手腳了。」

  「好傢伙!」高峒元笑道,「他的胃口倒不小,四川鹽茶道!

  他可知道那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缺?」

  玉銘當然知道。各省的鹽官都稱「鹽法道」,唯有四川「獨一無二」地稱為「鹽茶道」。鹽之成為大利所在,不在產量多,而在銷得掉。銷鹽各有地盤,稱為「引地」,川鹽的引地除本省以外,還有五處:西藏、湖南、湖北、貴州、雲南。兩湖不出鹽,食用兩淮、廣東、四川的鹽,洪楊軍興,江南道阻,兩淮的鹽到不了兩湖,湖北自然就近吃川鹽。四川鹽業,大發利市,但鹽稅收入並沒有增加多少,這自然是鹽商勾結鹽官偷漏舞弊的緣故。

  後來號稱「一品肉」的四川總督吳棠在任上病歿,山東巡撫丁寶楨調升川督,銳意改革,重用唐炯為鹽茶道,定下「官運商銷」的章程十五條,在瀘州設立鹽運總局,徹底整頓,遏制偷漏,剔除中飽,鹽價降低,而官課反而激增。「公費」

  亦就水漲船高,滾滾而來,成為合法的肥缺。

  茶的運銷,亦跟鹽一樣有「引地」,有「邊引」、「腹引」之分,邊是邊境,腹是腹地。四川列為「邊引」,川茶專銷西藏,西藏高原,不出蔬菜,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。到了同治年間,西藏生齒日蕃,耗茶更多,因而川茶跟川鹽一樣,大為繁榮。但「茶引」向有定額,每引五包,每包二十斤,所以一道引只能運銷一百斤茶,而茶引由戶部發給,相沿多年的定數,多給一道都不行。於是有人向鹽茶道獻計,在引茶以外,另行「票茶」,由四川自發運銷的茶票,其實有稅無票,只不過銷茶入藏,過關抽稅而已。

  票茶的稅輕,因而成為「公私兩便」,配額既無限制,西藏需茶又多,所以實力不充分的外行,亦大做茶生意。為了爭取銷路,競相跌價,而茶的品質日壞,有些從乾隆年間就經營茶業,以貨真價實為號召的「老商」,看看不是回事,多方陳情,票茶總算停止了。

  可是到了光緒初年,又行票茶,由於本輕利重,改行做茶商的,不知凡幾。茶葉不足,攙上樹葉,運銷既盛,茶稅激增,抽成的「公費」相當可觀。四川的「鹽茶道」,成了雙料的肥缺。

  玉銘不但聽恩豐詳細談過,也向好些熟悉川中情形的人打聽過,眾口一詞,無不認為值得全力一謀,所以才下定決心,棄商做官。他所備的「資本」,並非只有如恩豐所說的十萬兩銀子,而是三十萬兩。高峒元當然也知道,其中大有討價還價的餘地,但「鹽茶道」既是獨一無二的缺,入息如何,應該賣一個什麼價錢,或者李蓮英是不是已許了別人,都無所知,不敢貿然答應。只答說可以試一試,成功與否,還不敢說。約定三天以後給回話。

  三天還是不行。因為李蓮英亦沒有把握,還需要幾天,找到進言的機會,才能向慈禧太后試探。

  這本來是要耐著性子慢慢靜候水到渠成的事,無奈官癮如歸心,不動則已,一動便不可遏制。玉銘滿心以為「火到豬頭爛,錢到公事辦」,夢寐以思的還不止於日進鬥金的收益,而是暗藍頂子,綠呢大轎,鹽商和茶商包圍恭維的那一番官派。因此聽得恩豐轉來還須等待的回音,大失所望,對於他的勸慰寬解之詞,自然也聽不入耳。當面催促拜託之外,少不得自己也去鑽頭覓縫,恨不得能面見李蓮英,親口討一句切實回話。

  玉銘的躁急不安,在內務府傳為笑談,然而有些人卻不免怦然心動。有個也是在造辦處當差的筆帖式,名叫全庚,平時看恩豐奔走于李蓮英與高峒元之間,十分羡慕,此時心裡就想,拉纖人人都會,現成放著一條路子,成功了起碼有上千銀子的好處,不成亦不虧折什麼,何不試他一試?

  他這條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,景仁宮的首領王有,是他的好朋友。這時的珍嬪,已由翊坤宮移居景仁宮,王有忠實能幹,頗得信任。珍嬪向皇帝密奏的那些「新聞」,就都是由他去打聽來的。這天到了內務府,全庚使個眼色,將他招呼到僻靜之處,促膝密談。

  「玉銘的事,你聽說了沒有?」

  「聽說了。」王有答道,「不都當笑話在談嗎?」

  「倒也不是笑話。白花花的銀子二三十萬,不是假的。王老有,我倒先跟你打聽,你知道這件事,怎麼擱淺了呢?」

  「不容易打聽。那面現在提防著我,明明有說有笑地,一見了我,把嘴都閉上了。」王有說道,「照我看,大概因為老佛爺這一陣子心境不大好,他怕一說碰釘子,所以沒敢開口。」

  王有口中的「那面」和「他」都是指李蓮英,彼此心照不宣。全庚亦用「他」來稱李蓮英:「我在想,他跟老佛爺面奏過了,老佛爺還得說給皇上。反正要由皇上交代了軍機,才能下上諭,既然如此,也不必一定找他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不行他找誰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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