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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四


  「是!」皇帝答道,「兒子是因為皇額娘吩咐,每天改在乾清宮東暖閣辦事,為了方便,住在這裡,明天就挪回去。」

  「也不必這麼忙吧?」榮壽公主提醒慈禧太后:「皇上得避風,這兩天怕不能挪地方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!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「等好了再挪。在養心殿,起居飲食有皇后就近照料,我也放心些。」

  皇后已經移居養心殿西的體順堂,這是好幾代相沿下來的規矩。當年嘉順皇后住體順堂時,慈禧太后干預子媳的房幃,穆宗憤而獨宿乾清宮,才有微行之事,終於招致「天子出天花』的大不幸。所以她說這話是寓著無限的感慨,也有懲前毖後的意思在內。只是皇帝與穆宗不同,雖在新婚,對皇后已不大願意親近,所以並不覺得慈禧太后的話是一種體恤。

  當然,心裡的感覺是一回事,要盡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,此時便看了皇后一眼,恭恭敬敬答一聲:「是!」

  「咱們走吧!」慈禧太后對榮壽公主說道,「這兒太冷,還是我自己那個『窩』舒服。」母子君臣之間,可能激起的猜嫌,總算在李蓮英的掩蓋

  之下消除了。但是宮廷之外,卻不是這樣的看法,尤其是醇王,對於皇帝的突然停止賜宴後家,別有感受。他猜測皇帝此舉,不是無意的,而是有意貶辱後家,是有意表示對慈禧太后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滿和抗議。

 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內侄女,從小就見慣了的,在醇王意中,實在不是皇帝的良配。然而貴為親王,卻不能行使「父母之命」來過問兒子的婚事,這已是極大委屈,而且這份委屈還是說不出的苦,因而也是難宣的抑鬱。迫不得已,只有儘量自寬自解,寄望於大婚以後,皇帝對他的「表妹」觀感一變,琴瑟調協,便是如天之福。

  誰知他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,大婚才不多幾日,宮中已有傳聞,皇帝對皇后真正是「相敬如賓」,淡得不象夫婦,更不象新婚夫婦。這些傳聞,如今看來是證實了。如果皇帝是象穆宗那樣敬愛嘉順皇后,就決不會有此令皇后失望、失面子的停止賜宴後父的旨意。

  一親政就有這樣任性的舉動,使得醇王憂心忡忡,眠食不安。雖說「知子莫若父」,而他對慈禧太后的瞭解,更比對不是朝夕承歡膝下的「兒子」來得深切,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獨行其是嗎?能容忍皇帝對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嗎?穆宗是她的親子,尚且不能容忍,何況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?

  宮闈中從此要多事了!醇王在他最親密的僚屬面前嘆息。

  幾瀕於死的宿疾,也就可想而知地,必然會復發。

  「千萬要瞞著皇上!」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囑,「別讓他惦念,別讓他為難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一直瞞了一年多,皇帝始終不知道醇王的病情。而這一年多的吏治,也就象醇王的病一樣,日壞一日。皇帝亦微有所聞,卻不是在書房裡得自師傅們的陳述,而是從珍嬪口中打聽到的。

  「你那裡得來的這些消息?」

  「奴才是聽人說的。」珍嬪笑道,「他們都當奴才不懂事,說話不怎麼瞞奴才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皇帝悚然動容,「你可要當心,你聽到些什麼,除了我,千萬別跟第二個人說。」

  「奴才知道。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,也不能那麼不懂事,到處亂說,自己招禍。」

  「對!你懂就好。」皇帝很欣慰地,「你說的『他們』是誰?

  是太監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是那些太監?」

  「這,」珍嬪嬌憨地笑著,「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說了。說了是奴才造孽。」她又正一正臉色說,「皇上要想聽這些新聞,就別追問來源,不然就聽不到了。」

  皇帝料知珍嬪決不肯明說消息來源,也就不再多問。不過自此後,便對慈禧太后交下來的名條,或者口頭交代:某官某缺叫某人去,都持著戒心,召見的時候,詢問履歷,格外詳細。言詞明白,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,而資歷不相當,語言無味的卻真不少。尤其是旗人,特別是內務府所屬的司員,象這樣子的更多。不言可知,是走了門路的。

  這是怎樣的一條門路?皇帝決心要弄個明白。在宮內,自然是李蓮英經手。宮外呢?李蓮英不常回家,而走門路的又不能逕自進宮來跟李蓮英交談,可知宮外必有一個人居間。這個人又是誰呢?

 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來了,有個道士名叫高峒元,是西便門外白雲觀的住持。白雲觀建于遼金,本名太極宮,元朝改稱長春宮,因為供奉著長春真人邱處機的塑像。到明朝正統年間重修,改名白雲觀。萬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餘卷的「道藏」,由主持在虛子撰著《道藏目錄詳注》。這比以符篆丹爐唬人的方士,高明得太多,實在不愧為道家北派之宗。

  道家派系繁多,共有八十六派。但大別為南北兩宗,北宗全真教,南宗天師道,以白雲觀與江西貴溪龍虎山上清宮為兩派之宗。但是,明朝的皇帝,雖都崇尚道教,嘉靖尤其著迷,可是近在咫尺的白雲觀道士,卻遠不如來自江西龍虎山的道士吃香。因為全真教不飲酒、不吃葷、不畜家室,是「出家道士」,而天師道與俗家無甚分別,有妻有子,非齋戒之期,亦可進酒肉,是「火居道士」。這些道士講修煉合藥,講長生不老,講房中術,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夢寐以求的事。

  到了清朝不同了。鑒於前明之失,摒棄方士。乾隆做得最痛快,認為「正一真人」張天師,雖為世襲,但絕不能與世襲的衍聖公相提並論,因而將張天師的品秩由一品降為五品,相形之下,無榮無辱的白雲觀道士的地位,反見提高了。

  白雲觀從明朝中葉以來,便是遊觀的勝地。最熱鬧的一天是正月十九,這天稱為「燕九」節,或者叫做「宴邱」,又叫「閹九」,因為邱處機跟自願投身宮中的太監一樣。他的自宮,或許是為了「斬斷是非根」,以堅問道之誠,但太監卻不暇細考其故,只因為邱真人也「淨」了「身」,便隱隱然奉之為祖師,當白雲觀是太監的「家廟」。到了正月十九日白雲觀開廟,大小太監都要參謁,呼朋引友,絡繹不絕,久而久之,成為習俗。於是而有好些引人入勝的離奇傳說,最著名的是「會神仙」,據說燕九節的前一天,必有神仙下降,或化為縉紳,或化為乞丐,也許是老嫗,也許是孺子,唯有有緣的方能相遇。其中當然也可能「化」做風流跌宕的白面書生,遇見「問道心誠」的少婦幼女,成就了「仙緣」的「韻事」,亦時有所聞。

  因為白雲觀流品混雜,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,它的地位遠不如崇效寺、龍樹寺、花之寺這些古刹來得高尚。然而近年卻不同了,達官貴人的高軒,亦往往出現在白雲觀前,就因為是高峒元當了主持的緣故。

  高峒元字雲溪,說得一口山東話。有人知道他是山東任城人,家境孤寒,幼年在一家商店當學徒,不知道怎麼用虧空了經手的帳款,無法交帳,遁入城西呂仙廟做了道士。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過他,不得已只好出走。中間不知隔了幾多年,也不知他是何手腕,竟一躍而為白雲觀的主持。這還在其次,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,高峒元與李蓮英義結金蘭,而且居長,為李蓮英叫做「高大哥」。

  「高大哥」習知前朝掌故,每每為李蓮英談些前明大璫馮保、魏忠賢等人如何煊赫,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禮遇道士的故事。當然也談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術,能上致神仙,為凡夫俗子禱請延年益壽,降福延麻的靈異事蹟,聽得多了,李蓮英不免心動。恰逢慈禧太后歸政以後,頤養多暇,千方百計在找尋消遣,李蓮英認為讓高峒元跟慈禧太后談談神仙,也是破悶的好法子,因而舉薦入宮。高峒元的辯才無礙,兼以善窺人意,只揀慈禧太后愛聽的話,旁敲側擊地恭維。所以一番召見,大有好感。不久,便有人傳說,慈禧太后將高峒元封為「總道教司」。

  大清會典上只有「道錄司」的官職,而掌理道教的職權,則歸於世襲的「正一真人」張天師。縱然慈禧太后真個封了高峒元為「總道教司」,也是個黑官。但是,高峒元因為交通宮禁,而有賣官鬻爵的真門路,卻是無可懷疑的事實。皇帝也就是因為每一次高峒元被召入宮不久,慈禧太后便有升官授職的示諭,而猜想到這個道士大有花樣。

  然而要查高峒元的劣跡,卻很困難。因為他的靠山太硬,手段很高,不但好些太監受他的籠絡,幫他遮掩,更因為賣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,投鼠忌器,動彈不得。

  因為如此,高峒元越發肆無忌憚,而狗苟蠅營之徒,亦不愁問津無路。高峒元每次進城,必住楊梅竹斜街的萬福居。這是一家館子,原以滑鱔出名,後來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雞丁,鮮嫩無比,據說是高峒元所秘傳,這味菜就叫「高雞丁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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