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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二


  於是,皇帝接著念醇王的奏摺:「有大亂之道焉,宋英宗之『濮議』,明世宗之『議禮』是也。張璁、桂萼之儔,無足論矣;忠如韓琦,乃與司馬光議論抵牾!其故何歟?蓋非常之事出,立論者勢必紛遝擾攘,雖立心正大,不無其人,而以此為梯榮之具,迫其主以不得不視為莊論者,正複不少。」

  「也不多。」慈禧太后突然插進來說:「如今只有吳大澂一個。他拿乾隆聖諭作擋箭牌,你能說他不是『莊論』嗎?真虧得你七叔見得到,早有這麼一個摺子,可以塞他的嘴。你再念!我記得這就該提到你了。」

  慈禧太后沒有記錯,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統之事:「恭維皇清受天之命,列聖相承,十朝一脈,至隆極盛,曠古罕覯。詎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,遽棄臣民;皇太后以宗廟社稷為重,特命皇帝入承大統,複推恩及臣,以親王世襲罔替。渥叨異數,感懼難名,原不須更生過慮;惟思此時垂簾聽政,簡用賢良,廷議既屬執中,邪說自必潛匿。倘將來親政後,或有草茅新進之徒,趨六年拜相捷徑,以危言故事,聳動宸聰。不幸稍一夷猶,則朝廷徒滋多事矣!」

  念到這裡,皇帝想起張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進士當到吏部尚書、謹身殿大學士的故事,不由得憬然自警,特地停下來說道:「兒子不會聽那些『危言』的!」

  「原要你心有定見。」慈禧太后不勝感慨地說:「不想草茅新進倒都安分,做了幾十年官的,反而這麼飛揚浮躁。」

  這是指責吳大澂。皇帝停了一下,見慈禧太后別無議論,便又往下念:

  「合無仰懇皇太后將臣此折,留之宮中,俟皇親親政時,宣示廷臣,世賞之由及臣寅畏本意。

  千秋萬載勿再更張。」

  醇王的建議,不僅止此,還有更激切的話:「如有以宋朝治平、明朝嘉靖之說進者,務目之為奸邪小人,立加屏斥。果蒙慈命嚴切,皇帝敢不欽遵?是不但微臣名節,得以保全,而關乎君子小人消長之機者,實為至大且要。所有微臣披瀝愚見,豫杜金壬妄論緣由,謹恭折具奏,伏祈慈鑒。」

  原奏是念完了,因為內有「果蒙慈命嚴切,皇帝敢不欽遵」的話,所以皇帝接下來便請示,除了宣示原折以外,是不是還要將吳大澂革職?

  「不必!」慈禧太后的態度很平和,「本來我連這個摺子都不想拿出來,如今看來,倒象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!既然吳大澂有那麼一種說法,原折似乎不能不發抄。讀書人看重的是聲名,你七叔的摺子一發抄,吳大澂也許自己就會告老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一夜過去,是慈禧太后垂簾聽政的最後一天,也是皇后初次朝見太后的一天,這天也是皇帝親祭社稷的日子。內務府官員分幾處照料,忙得不可開交,當然最要緊的是照料慈甯宮的典禮。

  皇后朝見太后的吉時,欽天監選定辰正,也正就是平時慈禧太后召見軍機的時刻。為了不誤吉時,只好提早跟軍機見面,又為節省工夫,破例改在慈甯宮召見。

  這天必須請懿旨的,就只是與醇王有關的兩個奏摺。一個是吏部複奏處分屠仁守一案,孫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,決定嚴辦。同時打擊吏部尚書徐桐,為了報復他反對修建津通鐵路。

  這個摺子已經交議,所以先由禮王世鐸出面複奏,「吏部辦事,實在有欺蒙的嫌疑。奉旨交辦事件,那可這樣子敷衍?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。」他說:「臣等幾個公議,屠仁守違旨妄言,過失不輕,吏部議以革職留任的處分,已嫌太輕。禦史開缺之後,又不把應補什麼官敘明。如果前一個摺子奉准了,屠仁守不過由禦史調為部員,那有這麼便宜的事?」

  「那麼,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們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  「屠仁守應該革職,永不敘用。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議處,承辦司員,查取職名,交都察院嚴議。」

  「這樣的處分,不太重了些嗎?」

  「皇太后明見,」世鐸將孫毓汶教他的一番話說了出去,「皇太后聽政,各部院不敢馬虎,如今歸政在即,不免鬆懈。皇太后如不為皇上立威,以後辦事就難了。」

  這幾句話說得籠統含混,但意思已很清楚。慈禧太后不願在最後一天跟軍機大臣的意見不合,便點點頭說:「好吧!就照你們的意思,寫旨來看。」

  處分了這一案,就要談吳大澂的密折了。慈禧太后不即說破緣由,卻先打聽吳大澂的一切,第一是問他的官聲如何?

  禮王世鐸心裡奇怪,何以忽然問起吳大澂的官聲,莫非有人參劾?河督雖是個肥缺,但鄭州黃河決口,寬至五百五十餘丈,朝命特派李鴻章主持修復,前後兩年有餘,耗費部款數百萬,縱有經手人中飽,與吳大澂不會有太大的關係。因為他是去年八月間才署理河督,秋汛以後,鄭工合龍,去年年底實授河東河道總,賞加頭品頂戴,不似會出什麼差錯。倘有差錯,首當其衝的也是李鴻章與吳大澂的前任李鶴年。

  這樣飛快地轉完念頭,便決定看醇王的面子,說幾句好話,「吳大澂是肯做事的人,不怕難,不怕苦。」世鐸說道,「操守也還靠得住,除了喜歡金石碑版之外,倒不曾聽說他有喜歡別樣。」

  「他跟醇親王是不是常有往來?」

  吳大澂的奧援就是醇王,與李鴻章處得也很不壞,他之有今日,就是這兩個人的力量。此為盡人皆知之事,但世鐸卻不肯實說。因為在慈禧太后面前,一提到醇王與朝官名士結交的情形,便得謹慎,為了怕替醇王招來一個樹黨結援的名聲。

  「奴才不甚清楚。」世鐸這樣答道:「縱有書信往還,想來談的也是公事。」

  「那還罷了。如果吳大澂是受了醇親王的好處,想有所報答,又不知道怎麼樣報答,隨便上摺子,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,也是害了醇親王。」慈禧太后拿起吳大澂和醇王的兩個摺子,「你們看罷!」

  世鐸接過來匆匆看完,為吳大澂捏了一大把汗,心裡在想:這自然是為醇王「仗義執言」,卻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「埋伏」。這反手一巴掌,打得可真不輕了。如今看樣子是要預備一名河道總督接吳大澂的缺,大可以從中搞它一個大大的紅包。倒想想看,誰是出手豪爽的人。

  他在打著趁機賣官鬻爵的算盤,慈禧太后卻有些不耐煩了,催促著說:「你們是怎麼個意思,儘管說,大家商量。」

  指是指的「大家」,包括平時常有獻議的許庚身、孫毓汶在內,這時卻都瞠然不知所對,因為吳大澂到底說了些什麼?

  毫無所知,所以一齊都望著世鐸,等他發言。

  世鐸覺得很難措詞,定定神答道:「茲事體大,臣等不敢擅專。不過醇親王用心正大,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。」

  「那是一定的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吳大澂呢,既然引用了太爺爺的聖訓,似乎不便有所處分。我想,他上摺子的時候,大概就知道不妥,老早找好了擋箭牌。這塊擋箭牌太大,還真拿他無可奈何。」

  「是!」世鐸答應著,賣官鬻爵的念頭,一下子冰涼了。

  慈禧太后口中的「太爺爺」指的是乾隆皇帝。吳大澂真是幸虧用了這塊擋箭牌,才得免予嚴譴,同時軍機處擬上諭,也就不便公然斥責。

  即令如此,上諭連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發,士林已經大嘩,出身蘇州府的大官,如潘祖蔭、翁同龢等等,更有面上無光,在人面抬不起頭來的感覺。因為上諭中「茲當歸政伊始,吳大澂果有此奏,若不將醇親王原奏及時宣示,後此邪說競進,妄希議禮梯榮,其患何堪設想?用特明白曉諭,並將醇親王原奏發鈔。嗣後闞名希寵之徒,更何所容其覬覦」的話,固然是視吳奏為希寵的邪說,而醇王的原奏,「如有以宋治平、明嘉靖等朝之說進者,務目之為奸邪小人」,以及「豫杜金壬妄論」等等措詞,更如指著吳大澂的鼻子痛駡。這在下僚尚且難堪,何況是一品大員,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員?

  ※ ※ ※

  從二月初三起,是一連串的慶典。首先是親政受賀,第二天是大婚受賀。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甯宮外向皇太后行了禮,然後在太和殿受賀。當然,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隨班行禮的。

  兩天受賀禮成,都要頒發喜詔,也是恩詔,但恩典不同,親政「特沛恩施,以光巨典」,重在旌晉赦罪,與民更始。大婚的「光昭慶典,覃被恩施」,比較實惠,從親王福晉到二品以上大員的命婦,俱加恩賜。民間高齡婦女而孤貧殘疾,無人養贍者,由地方官加意撫恤,以及犯罪婦女,除十惡及謀殺故殺不赦外,其餘一概赦免。這都不在話下,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錢糧,由戶部酌核,奏請蠲免。八旗綠營兵丁,賞餉一月。會試、鄉試,以及各地貢生名額,都酌量增加。「謄黃」貼處,歡聲雷動,真個喜氣洋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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