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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一


  「屠仁守的摺子,我留著好幾件,他的話說得不中聽,卻不是有什麼私心,照我的意思,原可以不理他。不過他們有意見,就仍舊交給他們去擬吧!」

  「他們」是指軍機大臣。皇帝便在奏摺上用指甲畫了個「交議」的掐痕,放在一邊,再議論吳大澂的奏摺。

  這時李蓮英已經從毓慶宮將抄存的奏摺取來,卻不捧到皇帝面前,只來回一聲:「請萬歲爺看折。」

  皇帝看折,通常在兩處地方,不是在養心殿西暖閣,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寢宮的書齋,這間書齋設在後殿西室,名為猗蘭館。李蓮英親自引導入座,吩咐宮女奉上一碗茶,擺上幾碟子皇帝喜愛的蘇式茶食,然後悄悄退了出去,輕輕帶上房門。

  皇帝坐下來揭開紫檀書案上的黃匣子,但見黃絲絛束著一疊文件,最上面的一份,紅底黃綾裝裱的封面,大書「懿旨」二字。揭開來一看,用「廷寄」的格式,每面五行,每行二十字,端楷寫著:「光緒五年四月初五日奉兩宮皇太后懿旨: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,系嗣皇帝生有皇子,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,原以將來繼緒有人,可慰天下臣民之望。第我朝聖聖相承,皆未明定儲位,彝訓昭垂,允冝萬世遵守。是以前降諭旨,未將繼統一節宣示,具有深意。吳可讀所請,頒定大統之歸,實與本朝家法不合。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,將來誕生皇子,自能慎選元良,繼承統緒。其繼大統者,為穆宗毅皇帝嗣子,守祖宗之成憲,示天下以無私,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。所有吳可讀原奏,及王大臣等會議折,徐桐、翁同龢、潘祖蔭聯銜折,寶廷、張之洞各一折,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,均著另錄一分,存毓慶宮。」

  接下來看抄件,第一通是那年閏三月十七的諭旨,命群臣廷議吳可讀的原折。這個原折,已無法得見,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,字跡端正,筆姿飽滿,當然不能顯示吳可讀絕命之頃,以淚和墨的悲慘景象。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務,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,這份赤忱,實在可敬,因而肅然默誦,一個字都不敢輕易放過。

  一讀再讀,方始明白,吳可讀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,而在這移轉之間,有人想以擁立取富貴。所以,最要緊的一句話,還不是「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」,而是下面的:「嗣皇帝雖百斯男,中外及左右臣工,均不得以異言進!」

  這是吳可讀的過慮嗎?吳大澂的奏摺,就是「異言」的開端嗎?皇帝一時想不明白。喝著茶,怔怔地在思索。

  突然有聲音打破了沉寂,回頭一看,是李蓮英正推開了門,門外是慈禧太后。皇帝急忙起身,親自上前攙扶。

 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來的座位上坐下,看一看桌上的抄件問道:「都看完了?」

  「還沒有。只看了吳可讀的一個摺子。」

  「唉!」慈禧太后微喟著:「都是姓吳!」

  言外之意是,同為姓吳,何以賢愚不肖,相去如此之遠?這也就很明顯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態度,對於吳大澂一奏,深不以為然,換句話說,也就是對醇王存著極重的猜忌之心。

  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來的事,然而慈禧太后卻從來沒有一句話,直接表示對醇王有所防範。皇帝覺得這種曖昧混沌的疑雲,如果不消,將來的處境,便極為難。不僅自己會動輒得咎,甚至深宮藩邸之間,隔閡日深,更非家國之福。

  因此,皇帝脫口說道:「兒子奇怪,當時醇親王何以沒有奏摺?」

  聽得這話,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,不斷地慢慢點頭,呈頗為嘉許的神態,「你這話問在關鍵上。事理上頭是長進了!」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李蓮英說:「去!把我梳粧檯右首第一個抽斗裡面的那只小鐵箱拿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等李蓮英一走,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說:「醇親王當時卷在漩渦裡頭,不便說什麼。好在他早就說過了,等李蓮英一回來,你就知道了。」

  李蓮英來得很快,攜來一具極其精緻的小鐵箱,鍍金鑿花,是英國女皇致贈的一隻首飾箱,有鎖而無鑰匙,跟保險箱一樣,用的是轉字鎖。慈禧太后一面思索,一面親手撥弄,左轉右轉轉了好半天,到底將箱子打開了。

  「你看吧!」慈禧太后說,「沒有吳大澂奏摺,今天我還不會給你看。最好你永遠不必看,太平無事。」

  皇帝悚然、肅然地接過來,翻開一看,是醇王的奏摺,於是先看折尾,日期是光緒元年正月初八,是十四年前的話。

  「你念一念,我也再聽聽。」

  「是!」皇帝不徐不疾地念:「臣嘗見歷代繼承大統之君,推崇本生父母者,備載史書。其中有適得至當者焉,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。」

  讀到這裡,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來,因為這是醇王開宗明義,有所主張。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統,不是談宋英宗的「濮議」,就是論明世宗的「大禮議」,不知道還有宋孝宗的故事。

  皇帝只記得由宋孝宗開始,宋朝的帝系複歸長房,也就是由太宗轉入太祖一系。孝宗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後,生父名叫子偁,如何得封秀王,可就記不起來了。

  「你怎麼不念了?」慈禧太后問。

  「兒子在想,秀王子偁是怎麼回事?」皇帝答道,「兒子念《宋史》,倒不曾注意。」

  「我告訴你吧。」慈禧太后身子往後靠一靠,坐得更舒服,雙手捧著一杯茶,意態悠閒地說:「大宋天下是趙匡胤的天下,趙光義燭影搖紅,奪了他哥哥的基業,所以金兵到開封,二帝蒙塵,子孫零落。這是報應!」

  皇帝讀過《宋史紀事本末》,對於這段所謂「金匱之盟」的史實,記得很清楚。當時杜太后本乎國賴長君的道理,遺命定下大位元繼承的順序,兄弟叔侄,依次嬗進。趙光義兄終弟及之後,應該傳位魏王廷美,再傳位燕王德昭,天下複歸於太祖的子孫。結果是趙光義背盟,六傳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,國破家亡之禍。時隔一百五十年,本來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,如今為慈禧太后輕輕一句「這是報應」而綰合在一起,皇帝不由得心頭一震,泛起了天道好還,報施不爽的警惕。

  「宋室南渡,高宗只有一個兒子,三歲的時候,得了驚風,小命沒有能保住,高宗從此絕嗣。那時候,吳後從江西到杭州行在,得了一個怪夢,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,「是個什麼怪夢?沒有人知道。想來總不外乎因果報應,夢中示警,倘或高宗不能悔悟,為他祖宗補過,一定還有大禍。這個怪夢,吳後說了給高宗,高宗就決計拿天下還給太祖的子孫。降旨訪求太祖的子孫,第一要『伯』字輩,就是高宗的侄子;第二要七歲以下;第三要賢德。結果初選選了十個,複選選了兩個,一個胖、一個瘦。胖的是福相,自然佔便宜。」

  「那就是孝宗?」

  「不是!」慈禧太后喝口茶,極從容地往下講:「瘦的賞了三百兩銀子,已經要打發走了,高宗忽然又說『再仔細看看!』就再看。兩個人並排站在那兒,有只貓從他們腳下過,瘦的不理,胖小子淘氣,一腳就踹了去,這一腳把他的皇帝給踹掉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皇帝興味盎然地問。

  「這就叫『觀人於微』。」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語氣,使得這句話帶著一種訓誨的意味。接著又說:「離宗當時便跟左右說:『這只貓偶爾走過,又不曾礙著他什麼,幹嗎踢它?本性這麼輕浮,將來那能治理天下?』就把瘦的給留了下來,這才是宋孝宗。現在要講孝宗的父親,就是封秀王的子偁」

 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。徽宗宣和元年,宗室「舍試」合格,調補「嘉興丕」,這年生子,取名伯琮,就是後來的孝宗。伯琮被選入宮教養,子偁父以子貴,但也不過升到五品官,十幾年之後病故。其時伯琮已受封為普安郡王,子偁恩贈為太子少師。普安郡王被立為太子,子偁才追封為王,因為嘉興又稱秀州,所以封為秀王。

  「後來高宗內禪,孝宗做了皇帝。秀王是他生父,不也該追尊為皇帝嗎?」慈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,似乎咄咄逼人地等著答覆。

  皇帝最畏憚她這樣的眼色,自然而然地將頭低了下去,默念著醇王奏摺上的那句話:「有適得至當者焉,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!」恍然大悟,醇王自願地表示,他決無非分之想。

  既然自己父親有此意向,而且醇親王的封號,眼前也決無更改的可能,那就聰明些吧!皇帝這樣在想。

  「無論國事私恩,從那一方面看,都以不改王封為是。」

  「噢,」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,「你好象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說?」

  「是!兒子也不敢說是大道理。」皇帝答道,「論私恩,孝宗七歲入宮蒙高宗教養成人,這番撫育深恩,自然永永記在心頭,而況又付託大位?裁成之德,過於生父。當時高宗內禪,退歸德壽宮,如果孝宗追尊秀王為皇帝,稱為『皇考』,豈不傷老人之心?」

  「嗯,這是私恩。國事呢?」

  「宋室南渡,偏安之局,凡事以安靜為主。如果追尊秀王為皇帝,于禮未協,必有人上書爭辯,就象英宗朝的『濮議』那樣,自非國家之福。」

  慈禧太后靜靜聽完,臉上浮現出恬恬的神色,「你說的道理很透徹。如今真該以國事為重!」她說:「你再往下念,聽聽你『七叔』說的道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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