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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八


  「長善可惜!」皇帝安慰她說,「他的兒子很好,志銳是長善的兒子嗎?」

  「不是!是奴才大伯父長敬的兒子。」珍嬪答說,「奴才二伯父當廣州將軍的那幾年,志銳一直在廣州讀書。」

  「都說長善在廣州的時候,風雅好客,很有些有才氣的,在他那裡。倒是些什麼人呀?」

  「有奴才的老師文廷式,他的才氣最大。」

  「是你的老師?」皇帝覺得很新奇似的,轉臉問瑾嬪,「也是你的老師嗎?」

  「是。」

  皇帝看看她們姊妹倆,十五歲的瑾嬪,已有大人的模樣,十三歲的珍嬪,稚氣多少未脫,不像是肚子裡有墨水的,所以又問:「那姓文的教了你們幾年書?」

  「不過一年多。」瑾嬪唯恐皇帝考問,趕緊聲明,「奴才姊妹,不過跟著文先生認幾個字,不敢說是讀書。」

  「名師必出高徒,姓文的既有才氣,想來你們的書,一定也讀得很好。」皇帝接下來問:「當時還有些什麼人?」

  「有於式枚,他是廣西人,跟志銳都是光緒六年的翰林。

  還有梁鼎芬……」

  『喔,梁鼎芬,我知道。是參李鴻章的!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他革職以後,在幹什麼?」

  「在廣州。張之洞請他在廣雅書院講學。」

  「於式枚呢?」

  「聽說在北洋幕府裡。」

  「姓文的點了翰林沒有?」皇帝想了一下,「姓文的翰林,有個文治,是旗人啊!我記不得漢人有姓文的翰林。」

  「他不是翰林,是光緒八年北闈的舉人,中了舉就丁憂,到光緒十二年才會試,沒有考上。」珍嬪很認真地說,「考不上不是他的學問不好,決不是!」

 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,皇帝覺得天真有趣,不由得就笑出聲來,「我知道你那老師是才子。」皇帝是撫慰的語氣,「幾時倒要看看他的文章。」

  「奴才這裡有他的詩稿。」

  「好啊!拿來我看看!」

  珍嬪答應一聲,立刻就去開抽斗,卻又臨事躊躇,最後終於取來薄薄的一個本子,送到皇帝手上。

  「啊,是宮詞!」

  聽得這一聲,瑾嬪臉上立即顯得不安,但卻無可奈何,她不能從皇帝手上去奪回那個本子,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。

  「我帶回去慢慢兒看。」

  皇帝起身離去,翊坤宮上上下下,跪送如儀。回進宮來,瑾嬪將珍嬪拉到一邊,悄悄埋怨。

  「文先生的宮詞,都是有本事在內的。你怎麼隨隨便便送給皇上看!不怕鬧出事來?」

  珍嬪也有些懊悔自己輕率,不過她向來好強,不肯認錯,「皇上很厚道,很體恤人的。」她說,「決不會出亂子。」

  「皇上是不會。就怕別人見到了,傳到……」瑾嬪歎口氣,不敢再往下說,甚至不敢再往下想。

  珍嬪也省悟了。那些宮詞如果讓慈禧太后見到了,一定會有禍事。可是事已如此,急也無用,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,笑笑不響。

  ※ ※ ※

  在齋宮中的皇帝,這夜有了一樣很好的消遣,玩賞那本詩冊。冊子是用上好的連史紙裝訂而成的,朱絲界闌,一筆媚秀而嫩弱的小楷。可以想像得到,出於珍嬪的手筆。

  詩是二十一首七絕。題目叫做《擬古宮詞》皇帝聽翁同龢講過,凡是「擬古」,往往別有寄託,可知這二十一首擬古宮詞,就是詠的時事。這樣一想,越有一種好奇的趣味,在燈下喝著茶,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讀:「釵工巧制孟家蟬,孤穩遺裝尚儼然;何似玉梳留別譜,鏡臺相伴自年年。」

  皇帝有些失望,第一首就看不懂。姑且再往下念,念到第三首,非常高興,到底明白了。

  「鼎湖龍去已多年,重見昭宮版築篇;珍重惠陵純孝意,大官休省水衡錢。」

  看到「惠陵」兩字,通首可解。「惠陵」是指穆宗,那麼「鼎湖龍去」當然也是指穆宗。「版築」與「昭宮」連在一起用,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與頤和園,而用「重見」的字樣,是說穆宗在日,曾有重修圓明園之議。

  這就是說,當年穆宗為了重修圓明園,數度微行,感染「天花」,竟致不壽,「鼎湖龍去」十來年,前事淡忘,深宮重見修園的燙樣和圖說。雖然有人諫阻,並且象閻敬銘那些大官,不肯動用部款,但穆宗當年為了頤養聖母而有重修圓明園詔旨的孝心,須當珍重,不該吝予撥款。皇帝記得「水衡錢」的典故出在《漢書》上,命小太監檢書來看,《宣帝記》

  中果然有「以水衡錢為平陵徙民起第宅」這句話。漢朝的「水衡都尉」掌管皇室私藏,「水衡錢」就好比如今內務府的收入,但是漢宣帝卻用來為「陵戶」起造住宅。相形之下,修禁苑就顯得自私了。

  「果然是才子!這個典用得好!」皇帝輕聲自語著,重新又諷詠了兩遍,覺得就這二十八個字,比連篇累牘,義正辭嚴來諫止園工的奏摺,更有力量。

  經此領悟,第二首也看得懂了。

  「內廷宣入趙家妝,別調歌喉最擅場;羯鼓花奴齊斂手,聽人演說蔡中郎。」

 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時候的事。為了替她遣悶,內務府曾經傳喚了「落子館」的幾個姑娘,在長春宮演唱「八角鼓」。為此惹得惇王大為不滿,一天在內務府朝房午飯喝了酒,正好奉懿旨召見,便穿一件葛布小褂,將辮子盤在頂上,口中哼著「什不閑」小調,徜徉入殿。李蓮英大驚失色,慈禧太后卻無可奈何,說得一聲:「五爺醉了!」命太監將他扶了出去。心知惇王譎諫之意,從此不再「聽人演說蔡中郎」了。

  想到惇王的譎諫,皇帝又記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。一次惇王進獻黃花魚,而敬事房的太監有所需索,他便在召見時,親自端了一盤魚,呈上禦案。慈禧太后不免詫異相問,惇王答道:「敬事房的太監要紅包,不給不讓送進來。臣沒有錢,有錢也不能給他們,只好自己端了來。」慈禧太后大怒,將敬事房的太監,交付內務府杖責。

  都說惇王粗略不中繩墨,其實也是賢王。皇帝心裡在想,慈禧太后在親貴之中,亦唯有對惇王還有三分忌憚。如今一死,就更沒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諫了。

  掩卷長歎,傷感了好一會,皇帝方始又翻開詩冊來看,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。

  「千門魚鑰重嚴宸,東苑關防一倍真。廿載垂衣勤儉德,愧無椽筆寫光塵。」

  這是頌揚慈安太后。從咸豐十一年垂簾到光緒七年暴崩,整整二十年。如果慈安太后在世,今日是何光景?頤和園會不會出現?都難說了。

  看到第十一首,皇帝入目心驚,這首詩可當作嘉順皇后哀詞。

  「富貴同誰共久長?可憐無術媚姑嫜!大行未入瑤棺殯,已遣中官撤膳房。」

  皇帝記不起嘉順皇后是怎麼一個樣子了。這十來年也很少聽人提到她。只隱約聽說,嘉順皇后是絕食而亡的,照這首詩看來,似乎不然。

  「大行」是大行皇帝的簡稱,指穆宗。「瑤棺」便是白玉棺,皇帝記得是《後漢書》中王喬的故事,吳梅村的「清涼山禮佛詩」,就曾借用「天降白玉棺」這個典故,暗喻世祖駕崩。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,所以文廷式用「瑤棺」的字樣,更顯得工穩,而隱指穆宗之崩,也就更無可疑了。

  殯是殯舍。這句詩是指明時間,穆宗初崩已殮,梓宮尚未移入景山壽皇殿以東的觀德殿殯宮,「已遣中官撤膳房」,絕了皇后的飲食。照此看來,那裡是嘉順皇后絕食殉節,竟是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。

  想到這裡,皇帝不寒而慄,同時也不肯相信有這樣的事。

  因而轉臉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監:「找張亦英來!」

  張亦英自然也是太監。這個太監的出身與眾不同,原是秀才,鄉試不第,下幃苦讀,三年之後,又複入闈,場中十分得意,自覺下筆如有神助,得心應手,必中無疑。誰知第三場墨汙了卷子,就此貼出「藍榜」。張亦英憤而「自宮」,居然不死,卻成了廢人。他是定興人,此地從明朝起就出太監,便有人援引他入宮,補上太監的名字,派在乾清宮伺候穆宗讀書。

  光緒皇帝即位,張亦英仍舊在乾清宮當差。因為他是秀才出身,便無形中成了「諳達」,皇帝剛上書房的那兩年,回宮溫習功課,每每求助於張亦英。以後又成了皇帝閒談的伴侶,宮中許多故事,皇帝都是從他口中聽來的。

  此時奉召來到御前,皇帝率直問道:「當年嘉順皇后是怎樣故世的?」

  張亦英一愣,隨即反問一句:「萬歲爺怎麼想起來問這個?」

  「隨便問問。你別管!你說就是了。」

  「嘉順皇后……,」張亦英放低了聲音說:「是吞金死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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