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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九


  「怎麼說是她絕食呢?」

  「其實絕食不絕食,根本沒有關係。」

  「這話是怎麼說?」

  「同治爺龍馭上賓,嘉順皇后哭得死去活來,打那時候起,就不打算活了。那裡還有心進飲食?」

  「飲食是有的?」

  「自然有的。」張亦英說,「後家也常常進食物。」

  皇帝一聽這話,便立刻追問:「為什麼後家要進食物?」

  張亦英毫無表情地答說:「那也是常有的事。」

  「總有點緣故吧?」

  張亦英不答。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兩下,慢吞吞地答道:「奴才不知道有什麼緣故。」

  這是有意不說。皇帝當然也知道他是謹慎。但以前對嘉順皇后的故事,只是好奇,聽完無非嗟歎一番,此刻卻不知如何,特感關切,若不問明,竟不能安心。

  無奈張亦英已警覺到多言足以賈禍,越發裝聾作啞。皇帝要想深入追問,卻又苦於難以措詞,只得作罷。

  再看下麵一首:「錦繡堆邊海子橋,西風黃葉異前朝;朱牆圈後行騤斷,十頃荷花鎖玉嬌。」

  這首詩有確切的地名,皇帝讀過《嘯亭雜錄》、《天咫偶聞》這些談京師變遷及掌故的書,知道「海子橋」就是地安門外,什刹海上的三轉橋,橋北不遠就是恭親王府,本來是和珅的府第。乾隆末年,皇子私議儲位,皇十七子貝勒永璘表示:「天下至重,何敢存非分之想?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,於願已足。」其後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內禪,就是嘉慶。嘉慶四年太上皇帝駕崩,和珅隨即遭禍,下獄抄家,有「和珅跌倒,嘉慶吃飽」之謠。而那座巨宅便賜給了已封為慶郡王的永璘。咸豐初年,方改賜恭王。

  但是玩味詩意,卻又似別有所指。恭王近年固然韜光養晦,當政之日,亦未曾擴修府第,所謂「朱牆圈後行騤斷」這句詩毫無著落。而且既是宮詞,亦不應該談藩邸之事。

  細想一想,或者是指拆遷蠶池口教堂,擴充西苑一事。三海在明朝稱為「三海子」,又稱「西海子」,海子橋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橋。那一帶本來是相當荒涼的,今昔相比,自是「西風黃葉異前朝。」一經拆遷蠶池口教堂,劃入禁苑,行人不到,即所謂「朱牆圈後行騤斷」。然則「十頃荷花」是寫中南海的夏日風光,只不知「玉嬌」指誰?皇帝想不懂。

  想得懂的是這一首:「九重仙會集仙桃,玉女真妃共內朝;末座誰陪王母宴?

  延年女弟最妖嬈!」

  這是指李蓮英的胞妹,慧黠善伺人意,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宮來,一住十天半個月不放出去。去年慈禧太后萬壽,召集宮眷賜宴,她居然亦敬陪末座,一時詫為異數。

  皇帝覺得這首詩中最有趣的是,將李蓮英比作漢武帝朝的李延年,不但切姓,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,一門倡優,他本人又犯法受過腐刑,供職於狗監,與李蓮英的身分相合。李延年善解音律,李蓮英亦唱得極好的皮黃,其事相類。李延年有寵于漢武帝,則李蓮英有過之無不及。文廷式將此二李相擬,巧妙之至。

  最巧的是,二李都有一個「妖嬈女弟」。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,病歿以後,漢武帝為她廢寢忘食,召方士齊少翁來招魂,導致了漢武帝好祠禱之事,成為漢朝盛極而衰的原因之一。那麼李蓮英的妹妹會不會成為李夫人呢?

  皇帝覺得這一自問,匪夷所思,實在好笑,隨即拋開,看另一首,這首詩一開頭就用的是漢武帝的故事。

  「金屋當年未築成,影娥池畔月華生;玉清追著議何事?

  親攬羅衣問小名。」

  皇帝記得「影娥池」也是漢宮的池沼,便命小太監拿《三輔黃圖》來看,果然在第四卷的「池沼門」中找到了。

  影娥池,武帝鑿池以玩月,其旁起望鵠台以眺月,影入池中,使宮人乘舟弄月影,名影娥池。亦曰眺蟾台。

  又是漢武帝的典故,襯托得「金屋」更明顯了。武帝初封膠東王,喜愛長公主的女兒陳阿嬌,能得阿嬌為妻,願築金屋以藏。這便是「金屋藏嬌」這句成語的由來。武帝與阿嬌是表兄妹,正跟皇帝與皇后葉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。

  於是,皇帝由「影娥池」上,想起「親攬羅衣問小名」的往事。那是在去年夏天,西苑擴修告成,慈禧太后在儀鸞殿避暑。有一天召集妃嬪宮眷在北海泛舟,正好皇后也在宮中,是隨扈的一員,但並不在慈禧太后船上。

 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補桐書屋做完功課,隨後趕了來的,遙遙望見一隻大船,以為是慈禧太后的禦舟,追上去一看,方知不是。而皇后卻在船頭跪接,皇帝與她雖是姑表兄妹,但清朝的規矩,不重外戚,所以他並未臨幸過方家園舅家,而對這位表妹,亦只是在挑選秀女時識過面。此時似乎不能置之不理,所以親自扶了她一把,也問了問她的小名。

  不想這段經過,也讓文廷式知道了,而且賦入詩篇。他記得當時是下午兩點多鐘,不是黃昏,何來月華?所謂「月華生」,不過就影娥池這個典故描寫而已。

  然而那第一句與第四句卻頗使皇帝不快:「金屋當年未築成」加上「親攬羅衣問小名」的說法,似乎皇帝早就中意這位表妹。這完全是無稽之談!

  因此,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。合上詩冊,從頭細想,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兒,再想到瑾珍姊妹,有著無可言喻的悵惘。

  慢慢心靜下來了。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,唯有珍嬪嬌憨的神態,盤旋在腦際不去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下午,皇帝再度駕臨翊坤宮,這一次是在瑾嬪那裡坐。

  「我看過了。」皇帝從袖子裡抽出文廷式的詩冊,遞了給珍嬪,「詩筆是很好,有些才氣。不過,道聼塗説,很多失實之處。」

  一聽這話,瑾嬪先就害怕了,「文人喜歡舞文弄墨,不知道忌諱。」她說,「皇上不必理他。」

  「我可以不理,傳到『裡頭』,可就不得了啦!」皇帝向珍嬪說道,「你最好把它燒掉!」

  「是!」仍舊是瑾嬪回答:「奴才姊妹遵旨。」

  皇帝還待有話要說,但見門簾掀動,隨即喝問:「是誰?」

  「是奴才!」王香掀簾而入,請個安說,「老佛爺宣召,這會兒在儲秀宮。請萬歲爺的示下。」

  明為請示,其實是催促。皇帝顧不得再多說什麼,隨即穿由翊坤宮後殿,很快地到了儲秀宮。

  「這兒有兩個奏摺,你看看!」慈禧太后平靜地說,「從後天起,千斤重擔都在你一個人肩上,我就知道,必有這些花樣。」

  是何花樣?皇帝無從揣測。但聽慈禧太后的語氣,卻不能不有所警惕,所以將奏摺看得很仔細。

  第一個摺子是吏部的複奏,解釋關於屠仁守「以補官曰革職留任」一事,所謂「開去禦史,另行辦理」,是應該先行文都察院,提出補用為屠仁守遺缺山西道監察禦史的人選。然後,屠仁守改用為六部的司員,同時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。

  這樣處置,皇帝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對。禦史與司員,品級相近,而身分大不相同,屠仁守建言不當,不教他再負言責,這個處分,順理成章。而況調了司員,也還須「革職留任」,處罰已經很重了。

  話雖如此,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,不便貿然發言,皇帝便先擱了下來,再看第二個。

  第二個奏摺是去年七月剛調補了河道總督的吳大澂所上。皇帝一看事由是:「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」,心裡便是一跳,看得也越仔細了。

  奏摺中一開頭先稱頌醇王,說他「公忠體國,以謙卑謹慎自持,創辦海軍衙門各事宜,均已妥議章程,有功不伐,為天下臣民所仰望。」然後提到醇王的身分:「在皇太后前則盡臣之禮,在皇上則有父子之親。」

  這句話又使得皇帝一震,但不能不出以鎮靜,往下讀到「我朝以孝治天下,當以正名定分為先。凡在臣子,為人後者,例得以本身封典,貤封本生父母。此朝廷錫類之恩,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。屬在臣工,皆得推本所生,仰邀封誥;

  況貴為天子,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,必有尊崇之典禮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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