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四七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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折柬相邀,專車奉迓,孫、松二人一到,翁同龢拿出折底來「請教」。看上面寫的是:「查泰西之法,電線與鐵路相為表裡,電線既行,鐵路勢必可舉辦,然此法試行於邊地,而不適行於腹地。邊地有運興之利,無擾民之害。腹地則壞田廬、平墳墓,民間譁然。未收其利,先見其害矣。 今聞由天津至通州擬開鐵路一道。查天津距通州二百餘裡,其中廬舍相望,桑麻被野,水路則操舟者數萬人,陸路則驅車者數百輩,以及村酤、旅店、負販為活者更不知凡幾? 鐵路一開,本業損失,其不流而為盜者幾希! 近來外間議論,無不以此事為可慮。臣等伏思皇太后、皇上勤恤民隱,無微不至。偶遇四方水旱,發帑賑濟,唯恐一夫之失所,豈有咫尺畿疆,而肯使小民窮而無告乎?況明春恭逢歸政盛典,皇上履端肇始,而盈廷多風議之辭,近郊有怨諮之口,似非所以光昭聖治,慰安元元也。 夫稽疑以蔔,眾論為先,為政以順民心為要。津通鐵路,宜暫緩辦,俟邊遠通行,民間習見,然後斟酌形勢,徐議及此,庶事有序,而患不生。」 松溎先看,看完遞給孫家鼐,等他亦看完了,方始徵詢意見:「如何?」 「比上齋諸公的公折,緩和得多了。」 「不但語氣緩和,持論亦平正通達。我謹附驥尾。」 松溎說完,提筆在後面署了名,孫家鼐亦然如此。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,也有些得意,覺得推敲的苦心,畢竟沒有白費。 處理了自己的事,要問問旁人的態度,「上齋諸公的公折,怎麼說法?」他問。 「上齋」就是上書房的簡稱。在上書房行走,亦稱為「師傅」,但因為教皇子而非皇帝,所以地位、恩遇,都不及皇帝的「師傅」。但上書房的人多,加以是協辦大學士恩承與吏部尚書徐桐任「總師傅」,在這兩位衛道之士支持之下,上書房的公折,措詞就嚴峻得多了,語氣中明攻李鴻章,暗責醇王。恩承和徐桐雖以地位與翰林懸殊,不便列名上折,卻以私人身分寫了信給醇王。當然,詞氣恭順而論事激切,使得醇王大為不悅。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,平時禮遇甚周,就仿佛漢人書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樣。因此,對於醇王在病中遭遇這種為清議所不容的拂逆之事,他自然覺得難過,同時也有許多感慨和惋惜。 「醇邸完全是替人受過。」翁同龢還有許多話,到喉又止,只付之喟然長歎。 孫家鼐瞭解他的意思,卻不肯接口,松溎的性子比較直,立即說道:「替人受過,也要看值不值?替李鴻章受過不值,替皇太后受過就值得。」 修三海,修頤和園,昆明湖設小火輪,裝設電燈,以及紫光閣畔建造鐵路,凡此為清議所痛心疾首的花樣,說到頭來都怪在醇王頭上。不是說他『逢君之惡」,而是本乎春秋賢者之意,認為他不能據理力諫,未免過於軟弱。就這一點上,恭王與他的賢愚便極分明,這幾乎已成定評。 然而翁同龢卻比較能體諒醇王的苦衷,「醇邸的處境甚難。」他說,「要避擅專的嫌疑,就不能不唯命是從,千錯萬錯……,唉!」他又不肯說下去了。 「千錯萬錯,錯在不甘寂寞。」松溎說得很率直,「如果不是他靜極思動,就不會有恭王被逐,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。 到今天,安富尊榮,優遊歲月,何來如許煩惱?」 話說得太深了,翁同龢與孫家鼐都不肯再往下談。做主人的置酒款客,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來展玩品評,而松溎對此道的興致不高,所以談來談去又談到時事了。 幾杯佳釀下肚,松溎趁著酒興,越發放言無忌,「今上的福分,恐還不如穆宗。」他說,「就拿立後來說,當年穆宗遠離中宮,是有激使然,加以宮闈中有『大力』干預,以致有後來的彌天巨禍。然而穆宗與嘉順皇后之間,相敬如賓,琴瑟調諧,至少也是一種福分。今上呢,方家園的皇后,未曾入宮,只怕就註定了是怨偶……」 「壽泉!」翁同龢喚著他的別號,打斷他的話說:「酒多了。」 「我不是醉話,是實話。外面有人說,皇后的福分,也只怕有限。試看,冊立未幾,有太和門的奇災,這就象民間新婦妨夫家那樣,不是好徵兆。」 「偶然之事,無須穿鑿。壽泉,來,來,請!這松花江的白魚,來之不易,別辜負了口福。」 孫家鼐亂以他語,松溎卻越說越起勁:「今上實在是天下第一苦人,五倫之中,僅剩得一倫,你想,可憐不可憐?」 「僅剩得一倫!」翁同龢不由得要問,「是那一倫?」 「就那一倫,也還得看將來。」松槻說道,「『父子』一倫,在皇上最苦,這不用說;雖有『兄弟』,並無手足之親,這一倫雖有似無;做皇帝的沒有『朋友』,更何須說;『夫婦』一倫,眼看也是有名無實的了。」 話是有些過甚其詞,但大致與實情不差,尤其是父子一倫,在皇帝是隱痛。所以翁、孫二人,默然無言,靜聽松溎再往下談。 「今上只剩下君臣一倫了。五倫的君臣,原非為君立論,聖人垂教,重在勉事君者以謹守臣道。為人臣者,能得君之專,言聽計從,如昭烈帝之與武侯,所謂如魚得水,亦是人生難得的際遇,即使其他四倫不足,「亦可以稍得彌補。」松溎略停一下又說:「我在想,今上實在是雖君亦臣,慈禧太后雖母亦父,母子實同君臣。歸政以後,而慈禧太后果然能完全放手,以萬壽山色、昆明湖光自娛,優遊頤養不顧政務,那麼今上的君臣一倫,總算是占到了。然而,今日之下,亦還言之過早。」 這段話說得很深,翁同龢與孫家鼐,都在心裡佩服,只是表面上卻不能承認他所析之理。而翁同龢又有進一步但相反的看法。 「君則君,臣則臣。縱如所言,我輩能謹守臣道,善盡輔佐,讓皇上能暢行大志,這才算是全了君臣一倫。」 「說得是!」松溎看著孫家鼐說:我輩亦唯有以此上慰聖心了。」 ※ ※ ※ 一開了年,局勢外弛內張。從表面上看,大婚費用一千多萬,帶來了很興旺的市面,諸工百作,直接間接都沾著光,無不笑顏逐開。加以這年本是己醜會試正科,各省舉子為了順便瞻仰大婚盛典,多提早在年內到京。又因為明年還有恩科,如果本年場中不利,不妨留在京裡用功,免得往返跋涉,所以都帶足了盤纏,而且大都懷著得樂且樂,先敞開來花一花再說的念頭,使得客棧酒樓、戲園妓館,買賣更盛,紙醉金迷,好一片升平氣象。 暗地裡卻有許多令有心人不安的情勢存在。正象新紮制的太和門那樣,儼然畫棟雕樑,幾乎可以亂真,而外強中乾,內裡朽木爛紙一團糟。一個月以前,反對修建津通鐵路的十幾道奏摺,都為海軍衙門壓了下來,一班看得透、想得深的清剛耿直之士,便計議著要用釜底抽薪的治本之計。 其中最認真的就是山西道監察禦史屠仁守。他是湖北孝感人,同治十三年的翰林,由編修轉禦史,風骨棱棱,是清流中的後起之秀。他對於醇王一系,千方百計攻擊恭王,以及創立海軍衙門,侵奪軍機處與總理衙門的職權,形成政出多門的混亂現象,深惡痛絕。所以凡是醇王及海軍衙門的敝政,如變相賣官鬻爵的「海軍報效」等等,無不大肆抨擊。 反對津通鐵路的修建,屠仁守的態度極其堅決。這個把月以來,他一直在盤算,此事是李鴻章所主張,而恃醇王為護符。不去醇王,不能攻李鴻章,所以釜底抽薪之道,即在攻掉醇王。 就在這時候,海軍衙門與軍機處奉旨妥議群臣奏請停辦津通鐵路一案,有了初步結果。由醇王與禮王世鐸聯銜複奏的摺子,洋洋數千言,將言官、翰林、部院大臣所上的七個摺子,駁得體無完膚,最後的結論是:「言者之論鐵路,乃雲:『即使利多弊少,亦當立予停止。』此臣等所甚不解也。現當大婚,歸政舉行在即,禮儀繁重,諸賴慈慮親裁。臣等以本分應辦之事,若然局外浮議,屢事牴牾,嘵嘵不已,以致重煩披閱,實非下悃所安,而關係軍國要務,又不敢為眾咻牽制,遽萌退諉之志。惟有將臣等所見所聞,確切可查之事,據實臚陳,伏乞聖鑒。至於事關創辦,本屬不厭求詳,然局外浮議,恒多失實。查防務以沿江沿海最為吃緊,各該將軍督撫,利害躬親,講求切實,可否將臣等此奏,並廷臣各原奏,發交各該將軍督撫,按切時勢,各抒所見,再行詳議以聞。屆時仰稟聖慈,折衷定議,尤為審慎周妥。」 這一複奏,對反對之詞,用「嘵嘵不已」、「眾咻」、「局外浮議」的字樣,措詞很不客氣,而懿旨卻認為「所陳各節,辯駁精神,敷陳剴切;其於條陳各折內似是而非之論,實能剖析無遺。」袒護之意,十分明顯。當然也接納了醇王的建議,分飭沿海沿江各省督撫「迅速複奏,用備採擇」。 「明發上諭」一經傳市,促成了屠仁守的決心,一共擬了三個奏摺,去跟盛昱商酌。他的第一個摺子上說:「歸政伊邇,時事方殷,請明降懿旨,依高宗訓政往事,凡部院題本,尋常奏事如常例,外省密折,廷臣封奏仍書『皇太后聖鑒』字樣,懇恩披覽,然後施行。」 盛昱駭然,「梅君,」他掩紙問道:「這是請皇太后當太上皇,比垂簾的權宜之舉,更進一層。倘或見聽,你考慮過後果沒有?」 「自然考慮過,深切考慮過。兩害相權取其輕,與其讓醇王把持朝政,不如請皇太后當太上皇。」 「此話怎講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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