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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三


  「試看妥議鐵路一折,明明裡應外合的把持之局已應,歸政之後,醇王若有陳述,可以單銜共奏,徑達深宮,這是挾太后以令皇帝。而下面呢,禮王唯命是聽,只看這個摺子,醇、禮兩王複奏,而軍機承旨擬上諭,完全照醇王的意思行事。如今雖交各省督撫妥議具奏,又有誰不敢仰承鼻息,而獨持異議?皇太后、軍機、督撫,都在醇王利用擺佈之下,皇上將來的處境如何?不問可知!」

  「見得是,見得是!」盛昱恍然大悟,「你的意思是,不讓皇太后偏聽。」

  「正是!」屠仁守答道:「雖然歸政,皇上仁孝,有大事自然仍舊稟命而行,而皇太后將來的見聞,一定不如目前,凡事都聽了醇王的先入之言,其弊何可勝言?皇太后畢竟是女中丈夫,精明強幹,能廣訪博聞,聖衷自有權衡。無論如何比庸愔的醇王隱在幕後,把持朝政要好得太多。」

  不過,這個奏摺,其實只是一個引子,倘或採納,屠仁守便等於建了擁立的大功,慈禧太后當然另眼相看。退一步說,至少可以證明他的話說對了路,賡續建言,便有力量了。

  於是他要上第二個摺子,也就是屠仁守全力以赴,力求實現的主張:醇王以皇帝本生父之尊,決不宜再與聞政事。然後還有第三個摺子,繼王先謙、朱一新之後,專攻李蓮英。

  盛昱覺得他的步驟定得不錯,大為贊成,而且作了承諾,只要第一個摺子有了效驗,上第二個摺子時,他必定助以一臂。即令自己不便出面,亦必邀約些人,同聲回應,壯大聲勢。

  ※ ※ ※

  各衙門正月二十一開印,屠仁守搶先遞了他的第一個摺子。送達御前,皇帝困惑之至,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?想來想去,不敢擅作主張,親手封入黃匣,派太監立刻送到儲秀宮。

  一看是屠仁守的職銜,慈禧太后先就有反感,他奏諫省興作、節遊觀的摺子,已經不少,「留中」以後,專門存貯在一處,打算找個機會,跟他算總帳。所以看到折面,以為又是那一套專會掃興的不中聽的話,那知竟不是這麼回事!這一下,使得她的困惑比皇帝更深。

  「看來倒是忠心耿耿?」慈禧太后自語著,弄不清屠仁守是好意還是惡意?

  如果是好意,此人不像是肯作這種主張的人,如果是惡意,他的作用何在?慈禧太后不相信屠仁守是好意,只往壞處去想,終於自以為想明白了。

  「可惡!」她拍著桌子生氣,「居然敢這樣來試我!」

  於是她派人將皇帝找了來,問道:「你見了這個摺子沒有?」

  「看過了。」皇帝答道:「屠仁守所奏,原是正辦。」

  慈禧太后心裡在想,皇帝莫非是違心之論?當然,這不便問他,只冷笑著說:「難道連你都不知道我的苦心?出爾反爾,讓天下後世,把我看成怎麼樣的人?」

  這話責備得很重,皇帝十分惶恐,低著頭不敢作聲。

  「這件事關係甚重。」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:「屠仁守該罰。」

  「他,」皇帝為屠仁守乞情,「他的奏摺一向言過其實。皇額娘不理他吧!」

  「這樣的大事,怎麼能不理?如果不理,仿佛顯得他的話說得有道理似的。以前的摺子,或者言過其實,不理他也就算了,這一次可不行!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你也得替我表白、表白我的苦心。」

  這話說得更重了,皇帝唯有連連應聲:「兒子聽吩咐。」

  「且先見了軍機再說。」

  召見軍機,發下原折,禮王世鐸茫然不知所措。孫毓汶在這些事上面最機警,心知其中必有緣故,所以格外注意慈禧太后的態度。

  「垂簾本來是萬不得已的事,我早就想把這副千斤重擔卸下來了。」慈禧太后激動的情緒,漸趨平靜,所以語氣變得相當緩和,但卻十分堅定,「到今天還有人不明白我的苦心,這該怎麼說?」

  「垂簾跟高宗純皇帝的訓政不同。」世鐸答道:「屠仁守拿這兩件事擱在一塊來議論,是錯了。」

  「大錯特錯!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這兩年的言路上,還算安分,如今屠仁守胡言亂語,這個例子開不得!我不願意處分言官,可是這件事關係太大,要交部!」

  慈禧太后問道:「皇帝,你說呢?」

  皇帝站起身來,答應一聲:「是!」然後吩咐世鐸:「你們稟承懿旨去擬上諭來看。」

  於是世鐸示意孫毓汶先退出殿去,向「達拉密」述旨擬稿。慈禧太后便提到兩度垂簾以來,種種驚疑危難的事件,如何苦心應付,最後很鄭重地宣示:「二十多年當中,很有些人出了力,他們是為國家,可也是幫了我的忙。如今我可以說是功成身退了,對幫過我忙的人,該有個交代。皇帝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是!」皇帝建議:「可以開單子,請懿旨褒獎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!世鐸,你們開單子來看。第一個是醇親王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恭親王實在也出過力。」慈禧太后說,「從咸豐十一年冬天到現在的軍機大臣,都開上去。現任的在前,以前的在後。

  還有僧格林沁。」

  「是!」世鐸問道:「王公貝勒,是不是另開一張單子?」

  「要有功的才開。王公貝勒,等皇帝大婚以後,另外加恩。」

  於是世鐸回到軍機處,與同僚商議著,一共開了九張單子,最少的三張都只有一個人,一張上面是醇王;另一張上面是頭品頂戴賞花翎的總稅務司赫德;再有一張是僧王。此外六張是:現任及前任軍機大臣;現任及前任軍機章京;各國駐京使臣;殉難的將帥及一二品大員;現任各省封疆大吏;以及下世的大學士、督撫、將帥。總數不下三百人之多,生者加官晉爵,頒賜珍物,逝者賜祭一壇,或建專祠。覃恩普施,澤及枯骨。

  在這些恩旨的對照之下,屠仁守所得到的,「為逞臆妄言,亂紊成法者戒」,「開去禦史,交部議處,原折著擲還」的處分,格外顯得令人矚目。所以在第二天一早,當他捧著被「擲還」的原折出宮門時,已有好些慰問的人在守候著了。

  這一慰問,都是泛泛其詞,大家只覺得他向有耿直的名聲,不愧鐵面禦史的美稱,而上折言事,招致嚴譴,應該寄以同情。但細細考究,竟不知因何而應慰問?勸皇太后學太上皇,不是一件好事,值得慰問嗎?當然不值,而且反應該說他咎由自取。只是以屠仁守的為人,決不肯阿附依違,或者有意搏擊,象張之洞、張佩綸當年那樣,建言的作用在獵官。因此,交情比較深的朋友,便要率直相問:何故出此?

  屠仁守被逼不過,同時覺得所謀不成,開去禦史職務,就不能再上折建言,等於事過境遷,談談不妨。因而將其中的原委曲折,細細訴諸于幾位至交之前。並一再叮囑:不足為外人道。

  那知道底蘊還是洩漏了,有人將屠仁守的秘密,悄悄告訴了新升任刑部尚書的孫毓汶。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見翁同龢時,曾表示屠仁守雖然妄言亂政,卻不失為台諫中的賢者,看樣子老太后有回心轉意的模樣,對屠仁守的觀感果真有了改變,卻是一種隱憂。

  因此,孫毓汶特地去見醇王,屏人密談,決定下辣手將屠仁守逐出京城。不過此案由吏部主辦,目前還不能運用軍機的職權干預,只有靜候「交部議處」的複奏到達,再作道理。

  ※ ※ ※

  吏部主辦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鈺麟與主事盧昌詒。處分言官,事不常有,律例中無明文可查,研究了好些時候,認為只有比照「違制律」議處。

  「違制」的處分,有輕有重,由罰薪到革職不等。而論情課罪,屠仁守的情形,竟似求榮反辱,究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處分。但特旨交議事件,又不便擬得過輕,斟酌再三,擬了個「革職留任」的處分。

  抱牘上堂,這天是尚書徐桐、錫珍與左侍郎松溎在衙門裡,長揖參謁以後,鈺麟說明原委,靜候示下。

  徐桐本來是党附醇王的,因為醇王忽然由守舊衛道一變而為與恭王一樣,好談洋務,頗有深惡痛絕之感,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,便覺得應該保全。錫珍是長厚君子,認為這樣的處分亦夠重了,表示同意。不過尚書與侍郎同為堂官,還需要問一問松溎的意思。

  松溎很耿直,「照我看,似乎不應該處分,」他說,「屠某亦是一片好意。如果建議太后訓政應該革職,那麼,倘有人說,皇上早已成年,太后何不早日歸政?這又該怎麼樣?該獎勵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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