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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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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說什麼?」慈禧太后問:「說我不該在頤和園裝電燈,西苑不該修鐵路?」 「西苑修鐵路,他們倒不敢管,天津到通州的鐵路,都說不該修。」李蓮英說,「有句話,怕老佛爺聽了生氣,奴才不敢說。」 「不要緊,你說好了!」 「說這場火是,是天怒。」 慈禧太后明白,這是半句話,原來那句話,必是由人怨激起天怒,太和門之災,是天意示警。這句話聽來當然刺耳,可是也無須生氣。 「還有呢?」 「還有……,」李蓮英覺得有句話瞞不得,「說是這兩年花費太多了。」 慈禧太后默然。平心靜氣地想一想,修三海、修頤和園、大婚,再加上興辦海軍,花費是忒多了一些,如今重修太和門,又得幾十萬銀子,看來非得收斂不可了。 不過,可怪的是李蓮英居然也這樣說,雖是轉述他人的話,卻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法。這倒不能不問一問:「你說呢?是不是多了一點兒?」 李蓮英原是一種試探。兩大工程,加上總司大婚傳辦事件這個差使,他也「摟」得很不少了。盈滿之懼,時刻縈心,此時特地要試探慈禧太后的意思,果然有收斂之想,也是惜福之道。只不防她有此反問,倒覺得難以回答。 這時候不容他猶豫,更不能惹惱慈禧太后,唯有先作違心之論,「其實也不能算多。」他說,「只為幾件大事擱在一起辦,就顯得花的錢多了。」 這兩句話在慈禧太后覺得很實在,「說得不錯。」她毫不考慮地表示,「先緩一緩吧!等緩過氣來再說。」 「是!」李蓮英答道:「老佛爺聖明。」 「你說給立山,看頤和園未完的工程,有什麼可以暫緩的?讓他寫個說帖來我看。」慈禧太后又問:「皇帝呢?你聽他說了什麼沒有?」 皇帝只說過一句話。「早就知道要出事!」此外便只是兩副面孔,在慈禧太后面前,勉強裝出豁達的神情,背轉身立刻就是陰沉抑鬱的臉色,而且不斷地籲氣,仿佛撐胸塞腹,有數不清、理不完的積鬱似的。 那另一副面孔,慈禧太后看不到,而李蓮英是看得到的。可是,他不敢告訴慈禧太后,並且還嚴厲告誡他所管得到的太監,包括「二總管」崔玉貴在內,不准到「老佛爺」面前搬弄口舌,否則重責不饒。因為他看得很清楚,宮中從「東佛爺」暴崩以後,便是「西佛爺」唯我獨尊的局面。維持這個局面最要緊的一件事,便是安靜。倘或無事生非,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,搞得雞犬不寧,那不僅是極傻之事,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。 就因為他是持著這樣的想法,所以也跟榮壽公主一樣,無形中處處衛護著皇帝,這時當然不肯說實話。但如說皇帝一無表示,慈禧太后也未必會信。皇帝親政在即,每天批閱章奏,要拿出辦法來稟命而行,然則對當前這一連串拂逆,豈能默無一言? 李蓮英只有揀能說的說。能說的是國家政事,不能說的是慈禧太后的為了她自己享樂的一切作為,秉持此一宗旨,他這樣答說:「萬歲爺仿佛對修天津到通州的鐵路,不以為然。」 「喔,」慈禧太后很注意地,「他怎麼說?」 「奴才也不十分清楚。看意思是覺得北洋衙門管的事兒太多。」 「修鐵路是七爺上的摺子。」 慈禧太后這話的意思,一下子不容易明白。李蓮英聽到「七爺」跟「萬歲爺」連在一起的事,總是特別小心,想了一下答道:「萬歲爺只聽老佛爺的話,七爺上摺子,也得看他說得對不對?說得不對,萬歲爺不一樣兒的駁回嗎?」 慈禧太后不即答言,臉上卻是欣慰的神情,好半天,才點點頭說:「他能這麼想,心裡總算明白。往後有他的好處。」 ※ ※ ※ 慈禧太后意料中的事,果然發生了。言路上接二連三有摺子,山西道監察禦史屠仁守、戶科給事中洪良品,都有極其率直的奏諫。此外翰林與上書院的師傅,亦都說了話,而且除津通鐵路以外,也隱隱然提到興修頤和園的不足為訓。這些摺子先由皇帝閱看,看一個,贊一個,然而在慈禧太后面前,他卻噤若寒蟬,什麼話也不敢說。 慈禧太后也知眾怒難犯。好在心裡已早有打算,召見軍機,接連頒了兩道懿旨,一道是就太和門災,有所曉諭,她承認這是天意示警,應該「寅畏天威」,而在深宮修省以外,也勉勵「大小臣工,精白一心」。 另一道懿旨,是根據立山的說帖,決定頤和園的工程,縮減範圍,除了正路及佛殿以外,其餘的一切,全部停工。當然,正路及佛殿這兩個主要部分的工程,究有多大的範圍,並未明言。 這兩道上諭,是慈禧太后為自己穩一穩腳步,卻不能彌補清議對醇王和李鴻章的不滿。只是抗章搏擊,也還有分寸,不過看起來對事不對人,其實是既對事亦對人,因而醇王的精神又壞了。 皇帝也覺得修津通鐵路一事,不能只是將原折交議,跡近拖延,所以悄悄向翁同龢問計。 「師傅,」他說,「民之所好好之,民之所惡惡之,如今該有個決斷,自然是以公意為斷。可是公意又在那裡?老百姓的話,從那裡去聽?」 「民間疾苦,不易上聞。」翁同龢答道,「臣亦只是聽聞而已。」 「你聽到些什麼?」 「傳言津通百姓,呈訴通永道衙門者,不下二三百起,該管衙門不理。向總督衙門申訴,因為是奏定辦理的案子,不肯據情入告。據說百姓都含淚而去。」 「豈有此理!只怕李鴻章也不知道這些情形,是他下面的人瞞著他。不然,李鴻章也不能置之不理。」 皇帝太天真了,竟當李鴻章是湯斌、于成龍之流的好督撫。翁同龢不便直言,然而也不能附和,唯有保持沉默。 「怎麼?」皇帝醒悟了,「李鴻章是知道的?」 「李鴻章不是懶於理政的人。」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,皇帝黯然搖頭,然後又問:「你知道不知道,百姓的訴狀中是怎麼說?」 「無非廬舍墳墓,遷徙為難。子孫見祖父的朽骨,豈有不傷心之理?就算公家給價,其心亦必不甘。」翁同龢又說:「有人引用聖祖仁皇帝的上諭……」 一提到康熙,皇帝趕緊起身,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,「那時的上諭怎麼說?」皇帝問。 「容臣檢來呈閱。」 檢來一本《十朝聖諭》,翻開康熙一朝,有關河工的諭旨,其中有一條是:「所立標竿多有在墳上者,若依所立標竿開河,不獨壞民田廬,甚至毀民墳塚。朕惟恐一夫不獲其所,時存己饑己溺之心,何忍發此無數枯骨?」 「聖祖之為聖,仁皇帝之為仁,即此可知!」翁同龢忽然激動了,「轉眼就是歸政大典,皇上履端肇始,而盈廷多風議之辭,近郊有怨諮之口,誠恐有累聖德,更恐埋沒皇太后多少年操持的苦心,實在不妥。」 「師傅,」皇帝立即接口,「你何不也上一個摺子?」 翁同龢這下才發覺「言多必失」,惹出麻煩來了。可是此時此地,不容他退縮,只能答應:「是!臣想跟毓慶宮行走諸臣,聯銜上奏。」 「好!你快辦去吧。」 翁同龢下了書房,立刻草擬奏稿。以他的見識、文采,象這樣的奏摺,原可一揮而就,結果費了一個下午才能脫稿,因為顧慮太多,不能不仔細推敲。 當天便將毓慶宮行走的另外兩位大臣請了來,一個是兵部侍郎,也是狀元出身的孫家鼐;另外一個是吏部侍郎松溎,他是正藍旗人,進士出身,但教皇帝讀「清文」,在毓慶宮的身分就差了,只是所謂「諳達」。向來師傅們有什麼公折,諳達是不列銜的,翁同龢為了壯聲勢,所以將他亦算上一個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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