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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〇


  也因為有此警覺,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試探,所以措詞格外謹慎,想了一下答道:「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例子。不過例由人興,只要無礙國計民生,興一個新例也不妨。女兒在想,象這樣的情形,言官亦不致說話。」

  「這一陣子言官又在起勁了,少惹他們為妙。」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桂祥打算請一次客,也沒有什麼不可以,不過不必降旨。你告訴他們,只請一二品大臣好了,王公不必請,他一個三等承恩公,敘禮敘不過人家。」

  榮壽公主暗暗佩服,這樣安排,才真是給桂祥做面子。因為只請一二品大臣,就顯得桂祥這個公爵唯我獨尊了。而況要請王公親貴,人家也許不到,三五個還不打緊,辭謝的多了,席次上空著一大片,反而傷面子。

  「你再傳話給他們,開一張單子來我看,席位要好好排。」

  這是變相的降懿旨。一二品大臣自然會知道,席次是經「欽定」的,那就不敢不來了。

  「再告訴他們,可也不必太招搖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這幾天,那班『都老爺』正在找毛病,避著他們一點兒。」

  「找毛病?」榮壽公主不解地問了一句。

  「還不就是那幾輛火車嗎?」

  榮壽公主想了一下,才恍然大悟。李鴻章進了幾輛火車,是在法國定造的,一共七節,一節機車,六節車廂,其中最講究的一節,是專為慈禧太后預備的。另外上等車兩輛,預定為皇帝、皇后的座車,中等車二輛,供隨扈人員乘坐。再有一節就是行李車。

  此外又有七裡路的鐵軌,已經在中海紫光閣西面的空地上開始敷設,不久就可完工,供慈禧太后試乘遊覽。西洋的奇技淫巧,一向為衛道之士所深惡痛絕,言官自然要動奏摺諫勸了。

  「大家都以為我坐火車好玩兒,就跟去年造好,擱在昆明湖的『翔雲』、『捧日』那兩條小火輪一樣,那實在是錯了。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你看你七叔,從前那樣子反對西洋的東西的人,這兩年也變過了,上個月上摺子,主張造天津到通州的鐵路。我倒也要看看,鐵路究竟好在什麼地方?」

  這是慈禧太后解釋她為什麼准在御苑之內建造鐵路的理由。榮壽公主對這件事,不甚明瞭,也就沒有什麼話好說。只不過記著慈禧太后的告誡,通知李蓮英轉告方家園後家,宴請一二品大員一舉,千萬不可招搖鋪張。

  承恩公桂祥「大宴群臣」,尚未由大清門入宮的皇后,已接受一二品大員三跪九叩的遙拜,這一不合禮制的盛舉,倒沒有惹起言路的糾彈,慈禧太后所擔心的,諫阻天津至通州修造鐵路一事,卻終於見諸奏章了。

  一馬當先的是國子監祭酒盛昱,接下來有河南道監察禦史餘聯沅、山西道監察禦史屠仁守,抗章回應。這些詞氣淩厲,認為開天津至通州的鐵路,掘人墳墓,毀人田廬,而且足以使津通道上的舟子、車伕與以負勞為生的苦力,流離失所的議論,使得大病初愈的醇王,氣惱之至。所以當慈禧太后將那些奏摺發交海軍衙門會同軍機處「一併妥議具奏」時,他決定擱置不理,內心的想法:「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」,不理那些「無理取鬧」的奏摺,這一陣風潮,久而久之,自然而然地會平息下來。

  局勢外弛內張,好些人在注視著慈禧太后的動靜,紫光閣西的鐵路已經敷設完工,看她是不是會在禁苑以內試坐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?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車,那就表示她贊成興建津通鐵路。這就非同小可了,非直言極諫,拚死力爭不可。

  【六九】

  十二月十五,正當一場大雪以後,半夜裡禁城之中起火,地點是在太和殿前的太和門。

  太和門九楹三門,一水環縈,上跨石樑五道,就是金水河與金水橋。門內東西廡各三十二楹,回廊相接,除了體仁閣與宏義閣以外,便是內務府的銀庫、衣庫、緞庫、皮庫、茶庫及武備院貯藏氈毯鞍甲之處。起火就在茶庫,很快地延燒到了太和門西的貞順門。

  大內有災,百官都須奔救,一時九城車馬,破雪而來。外城的「水火會」,一批接一批,鳴鑼而至。門外雖有現成的金水河,但為堅冰所封,費了好大的勁,才鑿開一尺厚的冰,而河底的水只有數寸,毫不得力,只有坐視烈焰飛騰,由西而東,燒到太和門,再燒到昭德門。重簷高聳,石欄繚折的太和門,四面是火,只聽嗶嗶剝剝地爆響不斷,眼看著畫棟雕樑,霎時間都化為灰燼,急得內務府大臣福錕,只不斷地頓足大喊:「斷火路,斷火路!」

  於是救火的護軍,找到工匠,冒著熾烈的火勢拆掉昭德門東的兩間屋子。屋子大樑淩空而墜,傷了十幾個人,不過火勢終於不致漫延了。在場的王公大臣,相顧喘息,總算可以松一口氣。

  就這時有兩乘轎子,飛奔而至,轎前有「頂馬」開路。到太和門前,轎子停下,一先一後出來兩個人,鬚眉皆白,前面是恭王,後面是寶鋆。

  所有的王公大臣,一齊上前迎接,恭王搖頭嘆息:「驚心動魄,奈何,奈何?」

  「這場火來得太不巧了!」寶鋆接口說道,「一開年就是大婚盛典,天子正衙的太和門,燒成這個樣子,太難看了。」

  這一說提醒了大家,相顧憂急,竟忘了還在救火,談起如何從速修復太和門的善後事宜?這樣的大工,光是勘估議價、鳩工集材就非數月不辦,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,看來縱有鬼斧神工,亦難如願。

  ※ ※ ※

  外廷計無所出,深宮更為繫念。慈禧太后從半夜裡驚醒以後,一直到下午兩點鐘,得報火路已斷,不至於再蔓延,方始松了口氣。

  這是件太糟心的事。唯一的安慰是,聽說王公大臣,包括恭王及所有請假不上朝的大員,無不親到火場救災,能急君父之難,都算是有良心的。其次是內外城的「水火會」、步軍統領衙門、神機營、順天府、大興、宛平兩縣的兵丁差役,亦很出力。慈禧太后特別傳旨,發內帑犒賞,兵丁伕役,每人二兩,受傷的每人十兩。因此,皇太后仁慈的頌揚,倒是傳遍了太和門內外。

  其次就要查問起火的原因了。這場火起得很奇怪,值班的護軍,在貞慶門東值宿之處烤火,半夜裡,星星一火,竄入柱子的蛀孔中。太和門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,將近兩百年的木柱,不但風燥無比,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,所以一點火星,釀成大患。先是悶在柱子中燒,等到發覺,已無法灌救。當然,典守者不得辭其咎,值班的章京及護軍,拿交刑部嚴辦,不在話下。

  但是,就拿失職的護軍砍腦袋,亦無補於這一場火所帶來的損失與煩惱。慈禧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樣,著急的是大婚期近,如何能將太和門趕快修起來?縱不能盡復舊觀,至少也要將火災的遺跡掩飾得不刺眼才好。

  善於窺探意旨的李蓮英,無須慈禧太后開口,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為憂,早就問過立山,得到了相當滿意的答覆,隨即奏報:「老佛爺別為這個心煩。到時候准有照式照樣的一座太和門。」

  「你又胡說了。」慈禧太后嗔道:「簡直就是說夢話。」

  「奴才那敢撒謊?老佛爺倒想想,去年上西陵,一路的行宮,都修得四白落地,跟新的一樣,那不都是趕出來的嗎?」

  「啊!」慈禧太后想起來了,「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門?」

  「是!奴才說呢,那裡有瞞得過老佛爺的事?」李蓮英說,「這要找搭棚匠、裱糊匠、紮彩匠,他們有法子,能搭出一座太和門來。」

  「行嗎?」慈禧太后還有些疑惑。

  「行!」李蓮英斬釘截鐵地答道:「奴才問過立山了,他說一定行!這是多大的事,他沒有把握就敢說滿話了?老佛爺等著瞧吧,到了大喜的日子,准有一座看不出假來的太和門。」

  是這樣斬釘截鐵的答覆,慈禧太后不能不信。不過這也只是消滅了她心頭重重憂慮的若干分之一,更大更多的煩惱,即將接二連三地到來。她一想起來就揪心,真怕去觸動這方面的思緒,然而她到底是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的,深知躲避不了的煩惱,只有昂起頭來硬頂,所以咬一咬牙,決定自己先作打算。

  打算未定以前,先要有一番瞭解,「外頭有什麼話?」她問李蓮英,「你總聽到了,別瞞我!」

  李蓮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樣地煩惱,同樣地擔心,所不同的是,他多一分希冀之心,總覺得慈禧太后必能從容應付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。所以此時看到她是有擔當的態度,心頭先已感到安慰。

  不過,回奏的措詞,卻須謹慎,既不宜隱瞞真相,也不宜添枝加葉,免得激怒了慈禧太后。有此理解,說話就慢了,「總怨這場火不巧!」他說,「人心本來就有點兒浮動,這場火一起,好象更有話說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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