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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九


  榮壽公主也是這一下才能完全瞭解慈禧太后的苦心,想想真要如她所說的,留下兩對姊妹花在宮中,確是冠絕前代的美談。自己一直以為慈禧太后總是為她自己打算,立她的內侄女為後,將來歸政以後,仍可以假手皇后,左右皇帝的意志,間接操縱朝局。如今看來,亦不儘然,慈禧太后在為自己打算以外,亦不是全不顧皇帝。照她的安排,遠比皇帝僅選德馨的長女為後來得美滿。可惜,她這番用心太深了,而且事先毫無透露,以致搞成一著錯,滿盤輸的局面,實在可惜!

  這要怪誰呢?想想還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。她的這個打算,只要略微透露一點風聲,就可以讓皇帝欣然照辦,而竟吝於一言,未免自信太甚。想到這裡,不由得長長地歎了口氣。

  「你也不用歎氣。」慈禧太后說道,「凡事都是命中註定。我也想開了!自己親生的兒子都不聽我的話,何況隔一個肚子?」

  這是連穆宗都埋怨在裡頭了。榮壽公主很不安地說:「老佛爺說這話,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,誰敢不孝順老佛爺?只不過……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只不過見識不及老佛爺,看不透老佛爺操持苦心有多深?」

  慈禧太后不響,好一會才點點頭說:「你這話倒也是!說中了我的病根。」

  「女兒可沒有那麼個意思,敢胡說老佛爺行事有什麼欠缺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我不是說批評我不對。我只是覺得我的想法,有時候是太深了一點,好象讓人莫測高深似的。」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:「從此以後,我倒要改一改了。」

  榮壽公主覺得她這話還是莫測高深,便不敢接口,只是輕輕地替她捶著背。

  「你看,皇帝真能拿這副擔子挑得下來嗎?」

  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。不過,榮壽公主雖懂她的意思,卻只好裝作不懂,因為此事關係太大,不便回答,唯有裝糊塗:「女兒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。」

  榮壽公主不贊一詞,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說。就這句話已經多了。大婚定在明年正月二十六,緊接著在二月初三歸政,一切都成定局,萬無變更之理,說是怕皇帝難任艱巨,仿佛還捨不得撒手似的,豈非多餘?

  因此,明知道榮壽公主守口如瓶,謹密可靠,她仍舊不能不叮囑一句:「咱們娘兒倆隨便聊聊的話,你可別說出去!」

  看似一句親切的家常話,在此時此地此人,可就不比等閒。榮壽公主一時勾起心事,百感交集,霍地雙腿一彎,跪在慈禧太后膝前。

  「你這是幹什麼?有話起來說。」

  「女兒有幾句話,不能不跪著說。只怕忠言逆耳,惹皇額娘生氣,所以先跪在這裡賠罪。」

  榮壽公主的舉止向來穩重,凡事看得深、想得透,這時候有這樣的舉動與言語,可想而知必是極重要的話,便點點頭喊一聲:「來啊!」

  在殿外伺候的是儲秀宮首領太監崔玉貴,內務府的人都管他叫「二總管」,在太監中的地位與得寵的程度,僅次於李蓮英。此時聽得召喚,捧著個腆起的肚子,疾步而來,單腿往下一跪,聽候吩咐。

  「看有什麼人在屋裡?都叫他們出去!」

  崔玉貴領命逐屋去查,查一處、攆一處、關一處,只聽不斷有房門碰上的聲響,最後連殿門都關上了。

  於是慈禧太后平靜地說道:「有話你就說吧!不管你說什麼,我都不會怪你。你知道的,我有大事,只跟你商量。」

  「可惜,立皇后這件大事,皇額娘沒有跟女兒說。不然會辦得更順利。」榮壽公主說道:「皇上的孝心,女兒是知道的,就為這件事,皇上心裡不安得很,怕是違背了皇額娘的意思。其實這也怪不得皇上,他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好商量。翁師傅倒是皇上親近的,然而皇上不提這件事,翁師傅素來謹慎,決不敢提。總而言之,皇額娘的一片慈愛,皇上領會不到,無意之中弄擰了,決不是有心的。皇額娘的養育之恩,如天之高,如地之厚,女兒在想,總不見得會拿皇上這個無心的過失,老放在心裡吧?」

  「當然!不過,」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,「有些事,你想拿它扔開,它偏偏兜上心來,真教沒法子。」

  「皇額娘,女兒說話要放肆了。」榮壽公主一字一句地說:「皇額娘的兒子只有皇上一個。」

  「就是這話羅!因為只有一個,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給了他。無奈……」慈禧太后躊躇著歎口氣:「唉,不提了!」她慈愛地撫著榮壽公主的臉,「我總算還有個真心向我的好女兒。」

  「女兒自然要孝順皇額娘。不過,女兒也要做一個好姐姐,做皇上的好姐姐!」

  「對啊!凡是好女兒,一定也是好姐姐。」

  榮壽公主十分欣慰,「真是再沒有比皇額娘更聖明的。」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動,「母慈子孝,天下太平,皇額娘儘管享福吧!」

  這句話說得慈禧太后很高興,「我是得享幾年福了。」她躊躇滿志地說:「總算有個太平局面交付給皇帝,自覺也對得起祖宗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由於榮壽公主的苦心調護,慈禧太后與皇帝母子君臣之間,總算保住了一團和氣。慈禧太后也覺得國事既已決定付與皇帝,「家事」也不妨讓「女兒」代勞,所以大婚典禮一切踵事增華的點綴,以及照例應有的儀節,幾乎都讓李蓮英向榮壽公主請示辦理。慈禧太后自己從萬壽以後,就住在西苑。一場瑞雪,正多樂事,只苦了皇帝,冒雪沖寒,晨昏定省以外,還得回宮辦事讀書。

  這時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鑼緊鼓地籌備大婚。欽天監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納彩禮,派定禮部尚書奎潤為正使,戶部尚書福錕為副使,納彩的儀物,雖是照例備辦,榮壽公主仍舊一一親自檢點,因為風傳後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勢,竟如民間的陋習,事事挑剔。桂祥整天躺在鴉片煙榻上,昏天黑地,倒還不大生事,他那夫人悍潑無比,花樣極多。李蓮英跟榮壽公主商量,都覺得這種情形,不宜奏聞慈禧太后,免得她生氣,也免得她為難。那就只好委屈求全,儘量遷就,所以連照例的納彩儀物,亦須仔細檢查。

  納彩禮之前十天,李蓮英愁眉苦臉地來跟榮壽公主說:「『方家園』又出了點子了。今兒有話過來,十一月初二那天,要大宴群臣。」

  「大宴群臣?」榮壽公主詫異地問:「那裡有這個規矩?再說,大宴群臣,又那裡輪得到皇后家來過問?」

  「不是萬歲爺大宴群臣,是皇后家。」

  「豈有此理?這不太離譜了嗎?」

  「原是。」李蓮英說,「方家園的意思是,請一道懿旨,在皇后家賜宴。」

  「那,」榮壽公主說,「他們不會自己請客?愛怎麼請,怎麼請,誰也管不著。」

  「如果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。承恩公夫人是怕請了客,客人不給面子,辭席不到,太沒有面子,所以要請老佛爺出面。

  大公主,你給提一聲吧!」

  「提一聲?」榮壽公主問道:「請客誰給錢啊?」

  「那,大公主,你就別問了。」

  榮壽公主想了一會答道:「你先到外面打聽打聽,可有人會說話?那班都老爺當中,書呆子很多,回頭上個摺子,說不合儀制,請皇太后收回成命,那是多不合適的事!」

  「這一層,大概不會。」李蓮英說,「如今的都老爺,也不比幾年前了,怕事的多。再說,這是辦喜事,也總不好意思掃興。」

  「好吧!反正麻煩還多的是。就依他們吧!咱們大清……」榮壽公主猛然將話咽住。她本來要說的那句話,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:咱們大清天下會斷送在方家園。

  於是榮壽公主找了個機會,從容向慈禧太后回奏,說後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,但得先看皇太后的意思,如果可行,便請頒發一道懿旨,否則作罷。話說得很婉轉,可進可退,倘或慈禧太后不以為然,亦不算碰了釘子。

 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說准,亦不說不準,反問一句:「你看呢?」

  這一問就讓榮壽公主很難回答了,因為她平日侃侃諤諤,常是有意無意地講究禮制,現在明明一件不合規矩的事,如說破例不妨,那麼以後再遇著違制之事,就無法奏諫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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