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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八


  第三出戲上場,開始傳膳。向例安排在這時候的一齣戲,總比較差些。因為傳膳的時候,食盒絡繹,御前奔走不絕,加以顧到口腹之奉,總不免忽略耳目之娛,有好腳色也錯過了,未免可惜。

  這時候的一齣戲是《捉放曹》,慈禧太后認得扮曹操的花臉叫李連重,扮陳宮的卻未見過。因為正在進膳,便未問起,那知一上場四句蓋口的搖板,將慈禧太后聽得停箸注目。扮陳宮的生得一條好嗓子,寬窄高下,隨心所欲,聽來痛快極了,尤其是第四句「見一老丈在道旁」,唱到煞尾,嗓子突然一放,就象打了個悶雷似的,殷殷之聲,久久不絕,令人既驚且喜。

  「這是誰啊?」慈禧太后問李蓮英。

  察言觀色,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賞此人,便有意照應立出,讓他來獻一次功,「是立山找來的,奴才只知道姓孫,原來是有功名的。」他說,「要問立山才知道。」

  「有功名的?」慈禧太后詫異,「怎麼唱了戲呢?你找立山來,我問問他。」

 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,一傳便到,磕過頭還跪在那裡聽候問話。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詞色,吩咐他站著回話。

  「這個唱陳宮的是誰啊?」

  「叫孫菊仙。藝名『老鄉親』,剛打上海到京,奴才聽過他幾回,覺得他嗓子挺痛快的,特意讓他來試一試。因為還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爺的意,所以事先不敢回奏。」

  「挺不錯的,就讓他進宮來當差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怎麼說他有功名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他原來幹什麼的?

  是誰的『老鄉親』啊?」

  「孫菊仙是天津人。原來是個武秀才,陳國瑞駐紮天津的時候,他在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。因為臺上正唱到呂伯奢出門沽酒,曹操聽得廚下磨刀霍霍,呂家的人正在商量:「捆而殺之,綁而殺之?」不由得疑雲大起,打算先下手為強。這是個緊要關節,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,立山怕攪亂她的視聽,見機住口。

  慈禧太后這一下直看到急風驟雨的「行路」結束,「宿店」上場,起二黃慢三眼的長過門,方又問到孫菊仙的生平。

  孫菊仙的生平,立山完全知道,但此時此地,沒有細陳一個伶官的履歷的道理。因而只簡略地回奏,孫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後,投在陳國瑞營中,當過管理軍械的差使,以後改投安徽巡撫英翰標下,充當武巡捕,並曾隨著英翰到過廣東。

  官職由軍功保到三品銜的候補都司,賞戴過花翎。「既有三品頂戴,不好好做官,可又怎麼去唱了戲了呢?」

  「就是為的唱戲丟了官。」立山答道:「有年孫菊仙由廣東公幹經過上海,他的同鄉知道他唱得好,大夥兒起哄,非要他露一露不可。孫菊仙卻不過意,以票友的身分,唱了三天。海報上貼的是『老鄉親』,可是瞞不過人。現任三品武官,公然登臺唱戲,未免不成體統。有人要參他,他自己知趣辭了官,做官的時候沒有什麼積蓄,日子過不下去,索性下海了。」

  「這倒是少有的奇事!」慈禧太后很感興味地說:「等他唱完了,你把他傳來,等我問問他。」

  「是!」

  立山答得倒是很響亮,心中卻不免嘀咕,因為孫菊仙棄官入伶,滿腹牢騷,平時說話喜歡與人抬杠,加以天津人的嗓門又大,所以聽來總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。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,亦複這樣不知檢點,非闖大禍不可。

  為此,立山特意趕到後臺去招呼。等孫菊仙唱完,只聽台前有太監在喊:「奉懿旨放賞!」接著是「曹操」與「陳宮」跪在戲臺上謝恩。這時立山已守在下場門了,等孫菊仙一進來,親自替他打簾子,迎面笑道:「成了!我的『老鄉親』!趕快卸妝吧,老佛爺召見。」

  孫菊仙一愣,突然間兩目一閉,雙淚交流,上過妝的臉,現出兩道極明顯的淚痕。在旁人看,自是喜極而涕,誰知不然。

  「我一刀一槍替皇家賣過命,沒有人賞識,不想今兒皇太后召見,這,這,這是那裡說起?」

  聽這話,牢騷發得更厲害,立山機變極快,立即正色說道:「菊仙,你錯了,你別覺得你那三品頂戴了不起,湘軍、淮軍由軍功上掙來的紅藍頂子黃馬褂,不知道多少?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數不清,鋼喉鐵嗓的孫菊仙可只有獨一份。不是物以稀為貴,老佛爺會召見你嗎?」

  孫菊仙收住眼淚,細想一想,請個安說:「四爺,你的話對!」

  「那就趕快吧!」

  於是好些「跟包」,七手八腳地幫孫菊仙卸了妝,換上長袍馬褂,臨時又抓了頂紅纓帽替他戴上,由立山親自領著去見慈禧太后。

  「菊仙!」立山小聲囑咐,「你說話的嗓門兒,可收著點兒!」

  「我知道。在太後跟皇上面前,自然要講禮數。」

  「對了!」立山很欣慰地,「好好兒上去吧!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頂戴來就這一行!」

  孫菊仙連連稱是,立山益發放心。誰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,開口便錯。召見伶人,原是常有之事,凡是所謂「內廷供奉」,都算隸屬內務府,因而禮節亦與內務府相同,自稱「奴才」。孫菊仙卻不用這兩個字,但也不是稱「臣」,而是自稱「沐恩」。

  慈禧太后倒是聽懂了這兩個字,不過入耳頗有新鮮之感,這個漢人武官對上司的自稱,還是三十幾年前在她父親惠徽的安徽池太廣道任上,聽人叫過。這自然是失儀,甚至可以說不敬,然而慈禧太后不以為忤,依然興味盎然的問他學戲的經過。

  孫菊仙是票友出身,沒有坐過科,自道師承程長庚,也學餘三勝,這天的一出《捉放曹》,就是余派的路子。

  之後便問他的出身。孫菊仙的回答,大致與立山的話相同,提到他剿撚曾受傷兩次,慈禧太后居然有動容的樣子,仿佛很愛重他的忠勇似的。

  「你當過三品官嗎?」慈禧太后問道,「聽說你是為唱戲丟的官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覺得很可惜是不是?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不要緊。我賞你個三品頂戴就是了。」

  這是異數,連立山都替他高興,便提醒他說:「孫菊仙,碰頭謝恩。」

  孫菊仙依言碰頭,但非謝恩,「請老佛爺收回成命。」他說:「沐恩不敢受頂戴。」

  此言一出,立山失色,這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嗎?惴惴然地偷覷慈禧太后,卻是一臉的詫異之色。

  「你為什麼不受頂戴?倒說個道理我聽。」

  「頂戴是國家的名器,沐恩自問是什麼人?敢受老佛爺的恩賞!」

  這越發不成話了,無異指責慈禧太后濫授名器。立山急得汗流浹背,已打算跪下來陪著孫菊他一起賠罪了,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靜地說:「你的話倒也說得實在。我賞你別的吧!」接著便轉臉吩咐:「賞孫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個,玉柄小刀一把!」

  這通常是對作戰有功的武官的頒賞,孫菊仙喜出望外,恭恭敬敬地磕頭謝了賞。立山這才松了一口氣,心裡卻大生警惕,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測,以後當差,更要謹慎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一天漱芳齋唱戲,總算盡歡而散。慈禧太后回到儲秀宮,興致還是顯得很好,但宮門下鑰,命婦不能留宿在宮內,陪她燈下閒話的,只有一個榮壽公主。

  談來談去,又談到立後這件不愉快的事。經歷了一整天,她的怒氣已經消失,但心頭的創傷卻留下了。「好好一件事,你看,臨了兒弄得這麼窩囊!」她惋惜地說:「皇帝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?」

  榮壽公主不敢答話,也不願再談此事,很想轉換一個話題,而慈禧太后卻有骨鯁在喉,不吐不快之勢,不等她有何表示,只以一傾委屈為快。

  「我倒是打算滿好,心裡一直在想,古人說的『娶妻娶德』,百姓人家如此,立後更應該講德性。」她略停一下又說,「我也知道德馨家的兩姊妹長得俊,長敘家姐兒倆也不賴,打算都留了下來,兩妃兩嬪,兩雙姊妹花,不也是從古到今,獨一無二的佳話?誰知道我的苦心,皇帝竟一點兒也不能體會,白操了十幾年的勞,你想,教我傷心不傷心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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