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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七


  但是,突然之間,見皇帝的手一伸,雖無聲息,卻如晴天霹靂,震得每一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,那柄如意是遞向第二個人,德馨的長女。

  「皇帝!」

  在靜得每一個人都能聽見自己呼吸的時候,慈禧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聲,真象迅雷一樣,將好些一顆心原已提到喉頭的人,震得一哆嗦。皇帝也是一驚,差點將玉如意摔落在地上。

  而真正受驚,卻是在回過臉來以後,他此時所見的慈禧太后,臉色發青,雙唇緊閉,鼻樑右面突然抽筋,眼下那塊肌膚不住往上牽動,以致右眼半張半閉,襯著瞪得特別大的那只左眼,形容益發可怕。

  雖然如此,仍可以明顯地看出,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,是努向左邊。於是皇帝如鬥敗了的公雞似的,垂下頭來,看都不看,將一柄如意遞了給葉赫那拉氏。

  這實在很委屈,也很沒有面子。換了個嬌生慣養,心高氣傲的女孩子,亦許當時就會哭了出來。然而葉赫那拉氏卻能沉得住氣,笑容自然勉強,而儀節不錯,先撩一撩下擺,跪了下去,方始雙手高舉,接受如意,同時說道:「奴才葉赫那拉氏謝恩。」

  皇帝沒有答話,也沒有說「伊裡」——滿洲話的「站起來」,只管自己掉轉身去,走回原位,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。

 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厲害了。她心裡得亂,說不出是憤、是恨、是憂、是懼、是抑鬱還是掃興?然而她考慮利害關係卻仍能保持清明冷靜,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。皇帝的意向已明,將來「三千寵愛在一身」,自己的侄女兒,還是存著個心腹之患。文宗當年對自己及麗妃的態度,就是前車之鑒。轉念到此,她毫不猶豫地喊:「大格格!」

  「在!」榮壽公主從御座後面閃出來,靜候吩咐。

  「拿這一對荷包,給長敘家的姊妹。」

  說完,她檢視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綠頭簽,取出其中第二、第三兩支,厭惡地往桌角一丟。這就是「撂牌子」,江西巡撫的兩位小姐被擯了。

  「恭喜!」榮壽公主將一對荷包,分別送到長敘的兩個女兒手裡。

  兩人也是跪著接受。年長的老實,忘了該說話,反倒是年幼的說道:「給皇太后、皇上謝恩!」站起來又請個安:「也謝謝大公主。」說完,甜甜地一笑。

  榮壽公主心情沉重,笑不出來,輕輕答一句:「謝我幹什麼?」隨即轉身走回原處。

 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個人,滿殿皆是。一個個面無表情,仿佛萬分尷尬而又不能形諸顏色似的。大好一場喜事,鬧得無精打采,人人都在心裡歎氣。

  福錕原是預備了一套話的,只等「乾坤一定」,就要向慈禧太后與皇帝叩賀大喜。見此光景,心知以少開口為妙,只跪了安,帶著原來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。

  「回宮吧!」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,什麼人也不看,站起身來,仰著臉往後走。

  「老佛爺只怕累了。」李蓮英說,「坐軟轎吧!」

  慈禧太后無可不可地坐上軟轎,照例是由皇帝扶轎杠,隨侍而行。李蓮英趁這當兒,退後數步,悄悄將乾清宮的總管太監黃天福一拉,兩個人輕輕地掩到一邊去交談。

  「你看看!」李蓮英微微跌腳,「弄成這個樣子?你們在幹什麼!」

  「實在沒有想到。」黃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插了一拳,「早知道萬歲爺一點都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,我不管怎麼樣,也得提一句。可是,誰想得到呢?」

  「事情糟到極處了。閒話少說,你趕緊預備如意。」李蓮英說,「你伺候萬歲爺換衣服的時候,提一句,千萬要多裝笑臉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照旗人的規矩,呈遞如意是晚輩向長輩賀喜之意。因此,立後之日,皇帝要向太后獻如意。由於有此一場絕大的意外,黃天福再不敢怠慢,慈禧太后未回儲秀宮之前,就預備了一柄金鑲珊瑚如意,由間道先趕到宮前等候。

  慈禧太后一到,先回寢殿更衣,黃天福趁這當兒將李蓮英的意思,說知皇帝。都預備妥當了,才告訴李蓮英去回奏。

  「老佛爺請出殿吧!萬歲爺等了好一會兒了。」

  「他還在這兒幹什麼?」慈禧太后冷冷地說道,「翅膀長硬了,還不自己飛得遠遠兒的?」

  李蓮英不敢接她的話,只說:「今天是大喜的日子。外頭都在聽喜信兒呢!請老佛爺讓萬歲爺盡了孝心,就見軍機宣懿旨吧!」

  這句「外頭都在聽喜信」,提醒了慈禧太后,宣旨太遲,可能會引起許多猜測,化成離奇的流言,教人聽了生氣。

  因此,她接受了李蓮英的勸告,由寢殿出來,居中坐定,皇帝便滿面含笑地踏了上來,先請安,後磕頭,裝出歡愉的聲音說:「兒子叩謝皇額娘成全。這柄如意,請皇額娘賞收。」說著,從單腿跪在一旁的黃天福手中,連盒子取過如意,高舉過頂。

  「難為你的孝心!」慈禧太后淡淡地說。

  語氣與神態都顯得冷漠,而且也沒有接納皇帝所獻的如意。榮壽公主看不過去,踏出來拿起如意,強納在慈禧太后懷中,才算消除了快將形成的僵局。

  於是皇帝又陪笑說道:「請皇額娘賞兒子一天假,撤了書房,讓兒子好侍奉皇額娘好好兒樂一天。」

  「嗯!嗯!」慈禧太后轉臉向榮壽公主用微帶詫異的聲音:「樂一天?」

  榮壽公主裝作聽不懂她的話風,只是湊趣:「老佛爺就傳懿旨,撤書房吧!讓漱芳齋的戲早一點兒開鑼。今天備的戲多,晚了怕聽不完。」

  「好吧!」慈禧太后是那種懶於問事的懈怠神色:「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。立後宣旨,就皇帝自己說給軍機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皇帝答應著,站起身來,仍舊立在慈禧太后身邊,顯得依依孺慕地。

  「你就去吧!」

  等慈禧太后這樣再一次吩咐,而且聲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氣,皇帝方始覺得心頭的壓力輕了些,答應一聲,退出儲秀宮,換了衣服,到養心殿召見軍機。

  這時御前大臣、軍機大臣,都已得到喜訊。國有慶典,要穿俗稱「花衣」的蟒袍,好在事先都有準備,即時在朝房換穿整齊。同時各備如意,有的交奏事處轉遞,有的當面呈送。御前和軍機的如意,自然面遞,金鑲玉嵌,琳琅滿目地擺滿了禦案。皇帝看在眼裡,不由得在口中默念著雍正朱批諭旨中一句話:「諸卿以為如意;在朕轉不如意。」

  磕賀既畢,禮王世鐸呈上兩道黃面紅封裡的諭旨,已經正楷謄清,皇帝先看第一道,寫的是:「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:皇帝寅紹丕基,春秋日富,允宜擇賢作配,佐理宮闈;以協坤儀,而輔君德。茲選得副都統桂祥之女葉赫那拉氏,端麗賢淑,著立為皇后。」

  看到「麗」字,皇帝毫不猶豫地提起朱筆來塗掉,然後略想一下,注上一個「莊」字。接著再看第二道。

  這道上諭,仍用「奉懿旨」的語氣,宣封長敘兩女。在「著封為」三字下,空著兩格,另外附著一張單子,上面寫著八個字,都是「玉」字傍。皇帝雖是初次處理此類事件,但也不難想像,這八個字是用來選做稱號的。

  此時世鐸還有話:「皇后以外,另外兩位封妃,還是封嬪?請旨定奪。」

  皇帝這才想起,應該請懿旨決定。但他實在怕提到立後封妃之事,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釘子,同時也耽誤工夫,便自己作了主張:「封嬪!」

  「是。」世鐸又說:「請圈定稱號!」

  皇帝略看一看,圈定了兩個字:「瑾」與「珍」,提筆填在空格中,十五歲的他他拉氏為瑾嬪,十三歲的他他拉氏為珍嬪。

  這天就處理了這麼一件事,便即退朝。皇帝重又換便衣,趕到儲秀宮,奉侍慈禧太后臨禦漱芳齋聽戲。漱芳齋亦已重新修得煥然一新,慈禧太后先在後殿隨安室休息了一會,然後出殿,傳旨開戲。

  這天的戲,依然是以傳宣入宮當差的「內廷供奉」為主,安排戲目,分派腳色,都由立山提調。戲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愛好,更因為事先已得李蓮英的通知,說慈禧太后這天不太高興,當差要特別巴結,倘或出了差錯,很難挽救。所以立山暗暗囑咐後合,格外「卯上」,他說:「各位備必捧一捧我。我心裡知道。」

 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,也是梨園的護法。有他這句話,沒有人敢輕忽,出得台去,個個大賣力氣,唱得精彩紛呈。兩出小戲下來,慈禧太后為了立後惹來的一肚子氣,已經消掉了一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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