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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六


  在適園,醇王亦在召集親信密商,應該單獨上折。情勢很明顯的擺在那裡,皇帝親政,一切都不會變動,唯一的例外就是醇王,再不能象現在這樣從海軍管到三海的工程了。

  因此,歸政的懿旨,亦可以看作不願醇王再問政事的表示。果真如此,自己就不宜奏請暫緩歸政,但皇帝一親政,要將所有的差使都交了出去,亦實在有些不能割捨。平生志向,就是步武祖宗,恢復入關之初的那一番皇威雄風,如今海軍剛辦,旗營亦正在徹底整頓,正搞得興頭的當兒,倒說因為兒子做皇帝,裁決大政,反不暢行平生之志,想起來實在不能甘心。

  他只是不甘心,而跟他辦事的卻是不放心。第一個就是立山,得到消息,如見冰山將倒,忐忑不安。很想找到李蓮英探一探底蘊,卻又因宮門已經下鎖,無法交通,唯有趕到適園,見了醇王再說。

  ※ ※ ※

  醇王剛找了孫毓汶、許庚身在商議如何上折?聽得侍衛傳報,立山來見,倒提醒了他一件事,海軍衙門的經費,好些移用到三海工程上去了,一旦交卸,這筆帳如何演算法?

  「我不瞞你們兩位,海軍經費借給奉宸苑的不少,這些帳目不足為外人道。總要想個辦法,不能讓皇帝為難才好。」

  醇王拙於言詞,但這最後一句話,卻說得似拙而巧。他的意思是,修園移用海軍經費,底細如為外界所知,必有言官說話。而這是奉懿旨辦理,皇帝既不能違慈命論究其事,又不能不理言官的糾參,豈不是左右為難?

  孫毓汶和許庚身默默交換了一個眼色,然後是許庚身開口:「最簡捷的辦法,莫如王爺仍舊管海軍。說實在的,亦真非王爺來管不可,不然有那位能淩駕李中堂而上之?」

  「星叔說得是!」孫毓汶附和,「王爺無須避此小嫌。」

  「嫌是不小。」醇王說道,「似乎不能自請,過天我的摺子一抄發,字面上不好看。」

  「那容易。」許庚身立即接口,「加一個附片好了!原折發到軍機,把附片抽下來,不發抄就是。」

  醇王想了一會,表示同意:「那就費兩位的心了,就請在這裡替我擬個稿子。附片上只說等海軍辦成一支就交卸。」

  「請星叔命筆。」孫毓汶說,「我已擬了個王公大臣的公折,怕思路撇不開,意思犯重了倒不好。」

  「那一位都可以。」醇王起身說道,「失陪片刻,去去就來。」

  醇王抽身到別室去接見立山。一見面先就告訴他,決定在親政以後,仍舊掌管海軍。這是顆定心丸,立山松了口氣,神態頓時不同,腦筋也很靈活了。

  「原該如此。不過我倒要請示七爺,將來一切工程上的事務,到要請旨辦理的時候,是跟皇太后請旨,還是跟皇上請旨?」

  「啊!不錯。我倒沒有想到。」醇王失聲而言,「我自然不能跟皇帝請示。」

  「尤其是宮裡的事,更應該跟皇太后請旨。」立山緊接著他的話說,「這就好比人家大家一樣,少爺成年了,自然要接管外事,不過大小家務,總得聽老太太的。七爺,你說我這比方呢?」

  比方得一點不錯。醇王想起小時候的光景,那時的老太后是仁宗的側福晉鈕祜祿氏,仁宗即位,封為貴妃。宣宗的生母孝淑皇后,嘉慶二年駕崩,太上皇以敕令命鈕祜祿氏繼位中宮。宣宗即位,尊為恭慈皇太后。這位太后風裁整峻,雖為宣宗的繼母,卻如嚴父,宮中大小事務,宣宗一定秉命而行,偶然違忤慈命,惹得恭慈太后生了氣,宣宗往往長跪不起。

  醇王想到他的這位祖母,立刻便有了一番意思,急急又回到原處說道:「星叔,慢點,慢點,話要這麼說……」

  等他說明白了,許庚身將已擬了一半的稿子細看了一遍,便又加了一段,同時改了事由,原來只論治國,現在兼論齊家,說是「宮廷政治,內外並重,敬擬齊治要道,仰祈慈鑒」。

  「說得好!」醇王一看便大贊,接下來再讀正文,前一段是敷陳皇太后的功德,由兩宮垂簾,「外戡寇亂,內除權奸」

  接到「同治甲戌,痛遭大故,勉允臣工之請,重舉聽政之儀」,筆尖輕輕一轉便到了「自光緒辛巳以來」,那是光緒七年,慈安太后暴崩以後,「我皇太后憂勤益切」,就專門恭維慈禧太后了。

  這一段話的主要意思,是建議等皇帝到了二十歲,再議「親理庶務」。下面使用「抑臣更有請者」的進一步語氣,談內治的齊家之道,說將來皇帝大婚後,一切典禮規模,固有賴皇太后訓教戒飭,就是「內廷尋常事件,亦不可少弛前徽」。接下來的兩句話,說得非常切實。

  這兩句話是:「臣愚以為歸政後,必須永照現在規制,一切事件,先請懿旨,再于皇帝前奏聞。」為的是「俾皇帝專心大政,博覽群書,上承聖母之歡顏,內免宮闈之劇務。」最後特別表明:「此則非如臣生長深宮者,不能知亦不敢言也。」

  執筆的許庚身,真能曲體醇王內心的委曲,抓住了全域的關鍵。話說得很直率,也很有力,一方面破除了慈禧太后心中最微妙曲折的疑忌——深恐醇王以「太上皇」的身分攬權。「永照現在規制,一切事件,先請懿旨,」就是表示,如果有「太上皇」,是在御苑頤養的慈禧太后,而非在適園養老的醇親王。

  另一方面是明白規定了皇帝,至多過問國事,不能干預「家務」。這樣,凡有宮廷興工事件,就可以直接請懿旨,不必理會皇帝的意思。

  ※ ※ ※

  第二天上午,醇親王跟軍機大臣、御前大臣、毓慶宮的三位師傅,分別見面,將上折籲請慈禧太后繼續掌理大政一事,作了一個規定:一共上三個摺子,醇王以「生長深宮」的身分,單銜建言。王公及六部九卿由禮親王領銜上公折,請慈禧太后再訓政數年,「于明年皇上親政後,仍每日召見臣工,披覽章奏,俾皇上隨時隨事,親承指示。」

  再有一個摺子,就是翁同龢的底稿,由伯彥訥謨詁領銜,作為御前大臣及毓慶宮師傅的公折。他們是側近之臣,見聞較切,所以立言又別是一種法度,列舉三個理由,認為皇帝還未到可以親政的時候。

  第一個理由是說皇帝雖然天亶聰明,過目成誦,然而經義至深,史書極博,講習之事,猶未貫徹;第二個理由是說國事至重亦繁,軍機處的章奏諭旨,固然已奉命抄呈一份,請皇帝見習講解,但大而兵農禮樂,細而鹽務、海關、漕糧、河運,那能一一明瞭?批答之事,還待講求;第三個理由,其實並不重要,是說皇帝的滿洲話還沒有學好。滿蒙章奏,固然有用所謂「國書」的,可是稍涉重要的章奏諭旨,都用漢文,所以滿洲話不能聽、不能說,實在沒有關係,不過總也是一個理由。

  在此三個理由之下,所建議的不是訓政,而是暫緩歸政。翁同龢所以如此主張,自然是有深意的,稍微想一想,就可以知道,是表明責任,所謂「典學有成」,任何人都可以這樣恭維,唯獨毓慶宮的師傅不能說:皇帝的書念得很好了,經天緯地,足以擔當任何大事。

  再深一層的意思是,寧可遲幾年親政,而一到親政,大權獨攬,乾綱獨斷,再不須慈禧太后插手。這就是他所謂「請訓政不如請暫緩歸政為得體」這句話後面的真意。

  然而這層深意,沒有人能理會,即令有人能領會,亦不敢說破。所以照形勢去看,是訓政的成分居多。

  這三個摺子在慈禧太后看來,是意外亦非意外。她早料定臣下就為了尊崇皇太后的禮節,也一定會有再請她垂簾幾年的請求,而且李蓮英早有立山等人傳來的消息,王公大臣無不認為皇帝尚未成年,未到親裁大政的時候,預備公折籲請,所以不算意外。

  覺得意外的是醇親王的態度。原以為他會奏請暫緩歸政,不想竟出以訓政的建議,而且「永照現在規制,一切事件,先請懿旨,再于皇帝前奏聞」這兩句話,等於說是訓政永無限期。這是醇王表明心跡,他永遠不會以皇帝本生父之尊,生什麼妄想。用心很深也很苦,倒不能不領他的情。

  不過她最注意的,卻是翁同龢草擬的那個奏摺。反復玩味,看出具名在這個摺子上的人,與具名在禮王世鐸領銜的摺子上的人,主張並不相同。在御前大臣與毓慶宮的師傅看,請皇太后暫緩歸政,是有限期的,「一、二年後,聖學大成,春秋鼎盛,從容授政」,這「一、二年」就是限期,而不提訓政,也就是表示:一到歸政,大權應歸皇帝獨掌,皇太后不宜再加干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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