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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五


  聽了醇王這番表功的話,慈禧太后少不得有一番嘉勉,然後又將話題拉了回來:「北堂什麼時候遷移呢?」

  「從明年正月初一起,以兩年為限,遷移完畢。」醇王答道:「新堂地基,預備十一月裡交,動工要在明年,因為今年西北方向不宜破土。」

  「風水是要緊的。」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問:「北堂遷移,已經定議了,那麼三海工程什麼時候可以完呢?」

  「這……,」醇王遲疑著,「要看工款來得是不是順利?」

  「這話我就不明白了!如果工款來得不順利,工程就擱在那兒,老不能完工了?」

  話中有責備之意,使得醇王微感不安,急忙答道:「臣所說的順利不順利,也不過進出幾個月的工夫。三海工款總計一百八十多萬,責成粵海關籌一百萬,是個大數,到現在為止,報解到京的,不過十幾萬。眼前要發放的,就得三十多萬。欠下商人的款子,工程就不便催,因為內務府催工程,商人就要催款。臣估計至遲明年冬天,總可完工。」

  「刮西北風的時候,就得回宮了,明年冬天完工,不就等於後年夏天完工嗎?」

  醇王心想不錯,歷來的規矩,春秋駐園,夏天如果不是巡幸熱河,也是住園,唯有冬天在宮裡。三海工程在冬天完工而不能用,閒置在那裡,反要多花人工費用,細心照料,這是什麼算盤?

  轉念到此,不假思索地說了一句:「臣准定催他們明年夏天完工。」

  「那還差不多!」慈禧太后的聲音和緩了,「可是,催工就得催款,那又怎麼著呢?」

  「臣盡力張羅就是。」

  「你也不必太勞神!」慈禧太后體恤地說:「北洋不是有款子存在外國銀行生息嗎?先提三十萬來用好了。」

  「那筆款子,是要付船價的……」

  「怕什麼?」慈禧太后不耐煩了,搶白的聲音很大,「等粵海關的款子一來,不就歸上了?上百萬銀子擱在洋人那裡,不但生不了多少息,說不定還給人挪用了呢!」

  醇王不知道慈禧太后的話是有根據的,只當指責海軍衙門有人挪用造船經費,極力申辯,決無其事。慈禧不便透露消息來源,只說了句:「外面的事你不大明白,照我的話做,沒有錯兒。」

  醇王自然不敢違拗,行文北洋衙門,借款三十萬兩。李鴻章接到諮文,大為高興,因為預定向英德兩國訂造的四條鐵甲快船,本有二百四十八萬兩銀子,存在滙豐銀行,陸續結匯兌付,現在還剩一百萬兩,原可夠用,那知駐英駐德的公使劉瑞芬、許景澄一再來電,不是增添設備,就是材料漲價,要求增加款項,計算之下,還差八十萬兩。正愁著無法啟齒時,有此一道諮文,恰好附帶說明,解消了一大難題。

  不過三十萬兩卻還一時不能解京,當初與滙豐訂約時,有意留下騰挪的餘地,規定提銀在一萬兩以上時,須早一個月通知。所以這筆款子,要到六月中旬才能解送海軍衙門。

  ※ ※ ※

  六月初五,皇帝奉慈禧太后移居甯壽宮,因為三大殿及東西六宮各處的溝渠,要徹底修理之故。甯壽宮在大內最東面,乾隆三十七年開始興修,預備歸政以後,作為頤養之處,一直修建了十四年才落成。占地約當整個內廷的四分之一,其中規模,完全仿照內廷各正宮正殿。大門名為皇極門,二門名為甯壽門,等於乾清們,門內皇極殿,規制如乾清宮,殿后的甯壽宮,跟坤甯宮一樣,也有祭神煮肉的大鍋,吃肉的木炕以及跳神的法器等等。

  甯壽宮後門是一條橫街,正中一門叫做養性門,門內養性殿,跟養心殿相仿,所不同的是有奉佛的塔院與坐禪之處,現在作為皇帝的寢宮。

  慈禧太后所住的是樂壽堂,在養性殿之後,原是高宗的書齋。此外還有三友軒、頤和軒、隨安室、如亭、導和養素軒、景祺閣等等亭臺樓閣。景祺閣之後,就是甯壽宮的後門貞順門,有三間寬的一個大穿堂,還有一口極深的井,井水甘冽非凡。

  這座宮觸發了慈禧太后的許多想像,一幾一椅,一草一木,都使她想到,是當年高宗歸政後,盤桓摩挲過的。八十多歲的太上皇,五代同堂,五福駢臻,雖說是天下第一位福氣人,然而頭童齒豁,想玩也玩不動了。不如及今未老,早早歸政,可以多享幾天清福。

  因此在移居甯壽宮的第六天,便打定了主意,這天召見醇王,特地傳諭,皇帝也入座。

  這是極大的例外。由於醇王與皇帝是父子,禮節上有所不便,所以召見醇王時,皇帝向不在座。這天忽然在養心殿相見,醇王一時有手足無措之感,不過稍微想一想也就不礙,皇帝雖坐在禦案之前,而慈禧太后卻坐在禦案之後,醇王跪在兒子面前,只當跪在慈禧太后面前就是了。

  「皇帝今年十六歲了,書也讀得不錯。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我想明年正月裡就可以親政了。讓我也歇一歇。」

  醇王大為詫異,不知道慈禧太后怎麼想了一下,會有此表示?

  這是不容遲疑的事,醇王立即跪了下來,高聲說道:「請皇太后收回成命。」然後便一面想理由,一面回奏:「時事多艱,全靠皇太后主持,皇帝年紀還輕,還挑不起這副擔子。再說,學無止境,趁現在有皇太后庇護,皇帝什麼都不用煩心,扎扎實實多念幾年書,將來躬親庶務,就更有把握了。照臣的想法,皇帝親政,至早也得二十歲以後。請皇太后為社稷臣民著想,俯從所請,想來皇帝亦感戴慈恩。」

  他說到一半,就已想到了一個主意,所以膝行而前,接近皇帝,此時便拉一拉龍袍,指一指地上,示意皇帝跪求。

  皇帝正在困惑疑難之中。慈禧太后的宣示,在他亦深感意外,然而他並未想到應該請「皇額娘」收回成命。從小養成的習慣,凡有慈命,只知依從。所以聽慈禧太后說要歸政,心裡惴惴然、茫茫然地有些著慌,怕自己一旦親裁大政,不知如何下手?

  等聽見醇王的回奏,才知道自己錯了,但卻不知應作何表示?現在是明白了,要跪下來附和醇王的說法,力懇暫緩歸政。

  於是他站了起來,轉身跪在禦案旁邊說道:「醇親王所奏,正是兒子心裡的話。兒子年輕不懂事,社稷至重,要請皇額娘操持,好讓兒子多念幾年書!」說完,磕一個頭,依然長跪不起。

  「你年紀也不小了!順治爺、康熙爺都是十四歲親政。」慈禧太后轉過臉來,對醇王說:「垂簾本來是權宜之計。皇帝成年了,我也該歇手了。你們也要體諒體諒我的處境才好。」

  「皇太后的話,臣實在汗顏無地。總是臣下無才無能,這幾年處處讓皇太后操心。目前政務漸有起色,正是由剝而複的緊要關頭,總要請皇太后俯念天下臣民之望,再操持幾年。」

  「我的精力亦大不如前了。」慈禧太后只是搖頭,「好在皇帝謹慎聽話,如果有疑難大事,我還是可以幫他出個主意。至於日常事務,皇帝看折看了兩三年,也該懂了。再有軍機承旨,遇到不合規矩的地方,讓他們仔細說明白,也就錯不到那裡去的。總而言之,這件事我想得很透徹。你跪安吧,我找軍機來交代。」

  醇王無法再爭,他為人老實,亦竟以為無可挽回,所以一退出養心殿,立即關照太監分頭請人,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與克勤郡王晉祺,慶王奕劻和三位師傅翁同龢、孫家鼐、孫詒經到朝房來議事。

  被請的人到了五個,伯彥訥謨詁已經回府。醇王說知經過,問大家有何意見?兩王面面相覷,因為不知道醇王的意思如何,不敢有所表示。翁同龢卻是看事看得很清楚,為醇王著想,應該再爭,所以開口說道:「這事太重大!王爺應該帶領御前大臣,跟毓慶宮行走的人,見太后當面議論。」

  「很難!」醇王答道,「皇太后的意思很堅決。且等軍機下來再說。」軍機只來了一個禮王世鐸,一進門手便一揚,不用說,上諭已經擬好了。

  「沒有法子!」世鐸苦笑著,「怎麼勸也不聽,只好承旨,已經請內閣明發了,這是底稿。」

  於是傳觀上諭底稿。親政的程式是仿穆宗的成例,以本年冬至祭天為始,躬親致祭,親政典禮由欽天監在明年正月裡選擇吉期舉行。

  「事情要挽回。」翁同龢看著醇王說,「請王爺跟軍機再一起『請起』,痛陳利害,務必請皇太后收回成命。」醇王躊躇著,無以為答,遲疑了一會才說:「養心殿的門,怕都關了。算了吧,另外想辦法。」

  「萊山倒有個主意,」禮王說道,「上一個公折,請皇太后訓政。」

  這是仿照乾隆內禪以後的辦法,凡事稟承慈禧太后的懿旨而行。慶王奕劻首先表示贊成:「這個辦法好。」

  「我看亦只有這個辦法了。」醇王說道:「上公折先要會議,明天總來不及了,後天吧!」

  翁同龢認為請皇太后訓政,不如請暫緩歸政,比較得體,但已經碰了兩個釘子,不便再開口。回家以後,通前徹後想了一遍,決定另外上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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