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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七


  瞭解到此,慈禧太后不免心生警惕,燈下輾轉思量,總覺得這一兩年,得要好好利用。果然能在這一兩年中,完成自己的心願,又能教導皇帝成人,同時設法定下一重很切實的禁制,不讓醇王在任何情況之下成為太上皇,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歸政了。

  主意是打定了。但茲事體大,想起「智者千慮,必有一失」的成語,要找心腹來問一問,看看有失算的地方沒有?這個心腹自然是李蓮英,「你說呢?」她問,「是暫時不歸政的好,還是訓政的好?」

  「這些大事,奴才不敢瞎說。」李蓮英答道:「不過奴才在想,從古到今,皇上總得聽老太后的話,兒子漫不過娘去,就算歸政了,不訓政了,老佛爺有話交代,皇上不敢不遵。再說,皇上也孝順,有什麼事也一定會奏稟老佛爺,聽老佛爺的意思辦。」

  「若能這個樣子,還說什麼?」慈禧太后淡淡地說,「就怕人心隔肚皮,誰也摸不透,母子假的,父子才是真的。你說你是聽真的,還是聽假的?」

  「奴才不問真假,只問良心。」李蓮英答道,「皇上四歲進宮,老佛爺親手撫養成人,讓皇上繼承祖宗基業,真正是天高地厚之恩。要講真,當皇上才是真,要講親,那裡還有比十二年天天見面的來得親。」

  「你這話倒也是。皇帝如果認不清這一層,就天理不容了。」慈禧太后緊接著問,「萬壽山的工程,如果即刻動工,得要多少時候才能成功?」

  「總要兩年工夫。」李蓮英說,「等奴才明天去問了立山,再來跟老佛爺回話。」

  「不必問了。只告訴他就是,馬上預備起來,一定得在兩年以內辦成。」

  「是!」李蓮英又接一句:「悄悄兒預備?」

  這是暗中點一句,是不是要讓醇王知道?慈禧太后好半天不作聲,最後終於下了決斷:「我來關照七爺。」

  有這句話,李蓮英便可以直說了,「七爺一定遵懿旨。不過讓七爺辦事,最好先替他把道兒畫出來。」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:「萬壽山的工程一動,就先得有幾百萬銀子擺在那裡。」

  「幾百萬!」慈禧太后皺眉了。

  「其實也不難。」李蓮英說,「一條船就是兩三百萬銀子,不過少買兩條船而已。」

  這一下提醒了慈禧太后。不久以前嚴飭各省認籌海軍經費,兩江、兩廣,必有鉅款報效,因而自語似地說:「得結結實實催一催,等錢到了好辦事。」

  李蓮英知道她指的何事。接口說道:「等各省報解到京,總要年底了,怕耽誤了正用。」

  「那,」慈禧太后愕然相問:「那怎麼辦?」

  「奴才在天津的時候聽說,洋人相信李中堂,只要他肯出面借,一兩百萬不過一句話的事。」

  「喔!李鴻章有這麼大的能耐?」

  「是!老佛爺重用他,洋人自然就相信他了。」

  這無形中的一句恭維,聽得慈禧太后心裡很舒服,「我當然不便跟李鴻章說,讓七爺去跟他想辦法。」她又問:「此外,看看還有什麼來路?」

  「大宗款子總要到明年下半年才用,眼前能有一百萬銀子,加上內務府跟木廠的墊款,工程可以湊合了。至於明年下半年要用的工料,奴才倒想得有一處款項,可以挪動……」

  「噢!」慈禧太后大感興趣,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:「你先別說,讓我想一想。」

  這當然是一筆大款,而且也不是經常歲入之款。歲入大宗經費,無非關稅、地丁,都歸戶部支配停當,決不能挪動。

  慈禧太后凝神思索,終於想到了。

  「你是說大婚用款?」

  李蓮英陪著笑說:「真正是,什麼事都不用想瞞老佛爺!」

  「這倒是一條生財大道。」慈禧太后很高興地說:「大婚還早,款子不妨先籌。不過……」她沉吟著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話雖未說完,她所顧慮的事,卻是可想而知的,挪動不過暫借,拿什麼來歸還?這一層李蓮英是早就跟立山算計好了的,所以此時從容不迫地答說:「其實修園子也是為大婚。尋常人家娶兒媳婦,少不得也要粉刷粉刷,添蓋幾間屋子什麼的。何況是皇上的大婚?將來這些帳,自然是並在一起來算!」

  這就是說,借大婚為名,籌款來修園子。這個移花接木的辦法,名正言順,比移用海軍經費是冠冕堂皇得太多了。

  「說得一點不錯。」慈禧太后越發高興,「現在先別忙,我自有道理。反正將來是你『總司傳辦事件』,一切都好辦。」

  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底瞭解整個利害關係,統籌全域,很精明地駁了世鐸和伯彥訥謨詁分別領銜的摺子,卻准了醇王的奏請,先將內廷事務的全權,抓在手裡。至於訓政數年,三勸三讓,還得要有一番做作。

  然而誰也不敢認定她是做作,只覺得她歸政的意思極其堅決,真有「倦勤」的模樣。因而群情惶惶,頗有國本動搖的恐懼,王公大臣紛紛集議,決定再上公折。

  這些情形看在翁同龢眼裡,痛心極了!因為明明有皇帝在,何須有這等「國不可一日無君」的惶恐?說來說去,只為皇帝難當重任,大家才覺得少不了慈禧太后。這是當師傅的人的恥辱,然而誰又能體味得到當師傅的人,有著如俗語所說的「恨鐵不成鋼」的心情?

  巧的是,這天在毓慶宮為皇帝講歷朝實錄,正好遇到聖祖幼年誅鼇拜,未成年便親政那一段。翁同龢一時感觸,極力陳述時事艱難,為君之責甚重,苦勸皇帝振作,講到一半,悲從中來,竟致涕泗交流。

  皇帝聽太監說過:李鴻藻為穆宗授讀時,有一次苦諫勿嬉遊過度,亦是聲淚俱下。穆宗將書上「君子不器」那句話,用手指掩住最下麵的兩個「口」字,讀來便成「君子不哭」,因而使得師傅破涕為笑。自己沒有這樣的機智,更沒有這種在師傅傷心之時還能開玩笑的心情,而且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安慰師傅,所有的亦只是兩行清淚。

  這一下讓翁同龢深為不安,亦深為失悔,天子垂淚,豈是等閒之事?所以趕緊站起身來,肅然相問:「必是臣的話說得重了?」

  「不與你相干。」皇帝搖搖頭說:「我恨我自己。」

  「皇上這句話錯了!萬乘之身,系天下臣民之殷望,至貴至重,怎麼可以輕易自責?」

  皇帝默默半晌才答了句:「你不明白我心裡的事,我亦沒法跟你說。」

  這是皇帝心中有委屈,而且可以猜想得到,必是宮闈骨肉之間的隱衷。毓慶宮耳目眾多,翁同龢不敢多問,只覺得不管為皇帝還是為自己,都必須設法將皇帝的那句話,掩飾一番。

  於是他很快地看了看侍立在門口的太監,長春宮派來,名為照料,其實監視的總管太監王承南,然後略略提高了聲音說:「皇上的心事臣知道,必是因為皇太后不允訓政之故。臣下環請,未蒙恩准,不如皇上親自求一求,皇太后心有不忍,或者倒肯俯允。」

  「這幾天,也求過好幾次了。」

  「皇上再求!務必請皇太后回心轉意,才能罷手。」

  「好!我再求。」

  【六七】

  皇帝面求,臣下奏請,慈禧太后覺得再做作不但無味,而且可能弄巧成拙,因為居然有人以為「親政關係綦重,請飭廷臣會議」,仿佛太后與皇帝之間的大權授受,要由臣下來決定似地。這在慈禧太后認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。

  於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諭,由軍機處承旨,發交內閣,頒行天下,說皇帝初親大政,決疑定策,不能不遇事提撕,以期妥善。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懇求,又「何敢固執一己守經之義,致違天下眾論之公」?決定在皇帝親政後,再訓政三年。至於醇親王曾有附片,在親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機營印鑰差使,現在既已允許訓政,醇王亦當以國事為重,略小節而顧大局,照常經理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道上諭,讓恭王想起辛酉政變以後,兩宮垂簾,他被封為議政王的詔旨,又是一筆你捧我、我抬你,彼此互利的交易,所不同者,交易的一方,由哥哥換作弟弟。二十五年前塵如夢,恭王攬鏡自顧,鬚眉斑白,瘦骨嶙峋,自覺當年的英氣,再也找不出來了。

  相形之下,反不如八十歲的寶鋆,精神矍鑠,恭王歎口氣說:「我真羡慕你!」

  「此山望著那山高。」寶鋆答道:「還有人羡慕你呐!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。」

  「誰啊!」

  「七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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