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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四


  「既然如此,貪圖什麼呢?」

  「貪圖他靠得住。還有一層好處……」話到口邊,盛宣懷突生警覺,真所謂言多必失,心中悔恨不迭。

  然而漏洞已經出現,瑞錦山當然捉住不放,「什麼好處?」

  他說:「盛大人也教教我!」

  逼成箭在弦上之勢,盛宣懷無法閃避,轉念一想,教他一個乖也好,便放低了聲音說:「洋人做買賣有樣好處,最看重主顧。譬如說,你有款子存在他那裡,不但靠得住不會倒,而且有人去查,他們也不肯透露的。」

  「這就是說,誰有款子存在他們那裡,除了本主兒以外,沒有人知道?」

  盛宣懷一拍掌說道:「對了!錦山,你行!一點就透。」

  「這……,」瑞錦山有些不大相信,「奉旨去查也不行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不成了抗旨了嗎?」

  這話說得嚴重了,盛宣懷有些不安,「不是這麼說,不是這麼說!」他趕緊搖手,「外國銀行,自有他們國度的公使管轄。咱們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兒,就談不到抗旨。」

  「這麼說……」瑞錦山也縮住了口,他本來想說:「盛大人總也有款子存在外國銀行?」這話要說出來,可能會搞成不歡而散,大可不必。

  話雖未說,意思已明明白白地顯在言外,盛宣懷當然不會追問,但很想解釋,自己並無存款在外國銀行。轉念一想,這樣說法,就如俗語所謂「越描越黑」,是很傻的事。

  賓主之間,開始出現了沉默。因為一直談得很起勁,忽然有話不投機的模樣,彼此都覺得難堪,也都覺得該打破這一難堪的沉默。

  「錦山……」

  「盛大人……」

  兩個人是同時開口,也都同時停住,「錦山,」盛宣懷讓客:「你有話先說!」

  「盛大人,我再想跟你老叨教,跟外國銀行借款行不行?」

  「當然行!不過要看什麼人借。」盛宣懷低聲說道:「錦山,是不是你想用錢?」

  瑞錦山心中一動。照此光景,只要自己開口,幾千銀子可以穩穩到手,如果打李蓮英的旗號,十倍於此的數目,也是手到擒來。

  他的念頭尚未轉定,盛宣懷卻又開口了:「如果你想用錢,我可以替你想辦法,不用花利息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你要用錢,想來不會多,無非萬兒八千,我想法子在那裡替你挪一挪。電報局在外國銀行裡也存得有款子,利息很微,算不了一回事,我替你墊上就是。」

  瑞錦山恍然大悟,其中還有官款私借的花樣。而且盛宣懷的口氣甚大,「萬兒八千」還說不多,那麼多則就是以十萬計了。

  「多謝盛大人!」瑞錦山站起來請個安:「等我要用的時候,再來求盛大人。今兒打攪不少時候,該告辭了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醇王是四月二十六回京的。不過早就電奏在先,要五月初一才能覆命,因為此行帶回許多船艦、炮臺、船塢的圖說,尚待整理進呈,同時十幾天巡行數千里,見聞極多,關於大辦海軍應興應革事項,亦須通盤籌畫,至少要有三四天的工夫,才能畢事。

  不過醇王巡視的經過,慈禧太后不待他覆命,就已明瞭,因為李蓮英亦須覆命。照他的看法,辦海軍根本不須那麼多錢,尤其養船的費用,可以大事撙節。此外也談到北洋衙門氣派之大,以及北洋官員薪俸之優,言下頗有不平之意。

  這自然有些過甚其詞,他的意思是要迎合慈禧太后早就存在心裡的一個想法:與其讓你們胡花,不如我自己來花。果然,慈禧太后當時就作了一個決定:早日降懿旨宣示歸政,這也就是決定催促醇王將該興修的禁苑工程,早早完工。

  五月初一清早,醇王的複奏遞到,共是一折一片。奏摺中陳述察度北洋形勢、應建海軍規模及練兵選將,首重人才,所以軍事學堂,必須推廣的大概情形。附片是密保得力的海陸將領,文武人員。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細,印證了李蓮英的陳述,對於北洋的全盤情勢,已了然於胸了。

  召見之後,自然有一番獎勉。然後聽醇王口述看操的情形。他拙於口才,一件很熱鬧的事,講得索然無味,遠不如李蓮英的刻畫,來得生動。然而,慈禧太后不便打斷,耐著性子,聽他講完,方始問道:「海軍不過剛剛開辦,照你這一次去看的情形來說,將來還得要有大把銀子花下去。怎麼樣籌款,你跟李鴻章談過沒有?」

  「這是一定要談的。辦法是有幾個,不過一時似乎還不宜明示。」醇王答道:「海防新捐,限期將到,看來一定要展限。」

  「可以。」慈禧太后答道:「這不妨早早宣示。」

  「回皇太后的話,目前因為限期將到,直隸報捐的人很踴躍,如果宣示過早,大家一定會觀望,對北洋的入款,大有關係。」

  「嗯!嗯!那就慢慢來再說。」慈禧太后又問,「除了戶部在籌畫的辦法以外,你們還談出點兒什麼生財之道?」

  「李鴻章有幾句話說得不錯,海軍是國家的海軍,北洋的安危,不僅關係京師,也關係海內,所以辦海軍應由各省量力籌款,由海軍衙門通籌運用。這話在眼前似乎言之過早,等將來正式建軍的時候,再請旨分諭各省照辦。」

  「既然還早,就不必去談它了。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李蓮英這次跟你出去怎麼樣?有沒有什麼不守規矩的地方?你可別瞞著我!」

  「臣不敢瞞,也沒有什麼好瞞的。李蓮英這趟跟臣出去,他的行動舉止,實在是臣想不到的。」

  不待慈禧太后動問,醇王便大贊李蓮英如何守規矩,知分寸,尤其是謝絕外客,苞苴不入,那種操守,著實難及。因此,大小衙門的官員,對他不但佩服,而且敬重。

  醇王是由衷地讚揚,情見乎詞,一無虛假,最後當然歸結到「頌聖」上面,說北洋官員的議論,無不敬仰皇太后知人善任,法度嚴明,所以派出去的太監,才會這樣守法盡禮。

  這對慈禧太后來說,當然是極好的恭維,同時也覺得李蓮英確是可以充分信任的。不過她心裡雖很看重此事,表面卻頗淡漠,聽醇王很起勁地說完,只答一句:「他能懂規矩,就算他的造化。」接下來便談到拆遷北堂之事。

  拆遷北堂的交涉,進行得很順利。敦約翰不負使命,說動了教皇,同意拆遷,電示教廷駐北京的代表樊國梁,回羅馬面商移堂的辦法。

  這是三月底的事。李鴻章接到敦約翰的電報,便托天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,邀約樊國梁到天津會商。移建的地點,原有成議,是在西安門大街路北的西什庫地方。這西什庫又稱西十庫,明朝在這裡設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承運、廣盈、廣惠、廣積、贓罰等十庫,專貯絲絹、顏料、油漆之類的什物,及抄家沒入官府的贓物。入清以後,西什庫歸內務府接收,曾經三十多年的封錮,到康熙年間,才略加清點。其地荒僻,而十庫所貯,久成廢物,所以內務府一向棄置不問,正好用來供北堂遷移之用。

  照最初所許的條件,朝廷不但要另撥建堂之地,而且要照原來的式樣,代為興建。而戶部及內務府造辦處,都不願承辦這一工程,因為價錢不好開,照實開報,相形之下會顯得正在興修的三海工程,過於虛冒虛濫。如果照一向承辦宮宛工程的例規來開,這樣一座大教堂,工價算它五十萬銀子也不為過,又那裡來的這筆鉅款?而況有洋人參預,事事過問,處處頂真,最後必是好處不曾落到,麻煩多得不可勝言,因而都敬謝不敏,推託之詞只有一句:「洋房不會造,天主教堂更不會造。」

  這樣就只好折價,讓天主教自己去造了。李鴻章要跟樊國梁蹉商的,主要的就是折價的多少。而在談錢之先,還有件更要緊的事,先要說妥,就是北堂的鐘樓,高達八丈四尺,俯瞰禁苑,十分不妥。文宗在日,對此耿耿於懷。同治年間,亦曾多次交涉,希望北堂將鐘樓拆低而一直不得要領,此刻遷堂,自然力戒前失。李鴻章以極堅決的態度告訴樊國梁,為了風水的關係,西什庫新堂的鐘樓,以五丈為度,斷斷不准高出屋脊。

  原來以為樊國梁必有難色,那知他竟一口允諾照辦。李鴻章喜出望外,對於折價的數目,手便松了,而樊國梁的本意,亦是拿這個讓步,換取實益,所以李鴻章一許二十萬,他意猶不足,一直加到三十萬,仍舊要再添五萬。

  就在這時候,醇王到津,李鴻章向他請示,照三十五萬兩定議,訂立了合同五條。

  醇王此刻要面奏的,就是五條合同的內容。他特別提到第五條,規定北堂所收集的「異方珍禽異獸」,一切古董,以及傳教唱詩所用的風琴、喇叭等等,經李鴻章力爭,樊國梁終於不得不答應,「全數報效」,載明在合同以內。這些東西,價值不貲,折算扣除,給價實在不到三十五萬銀子。

  「總而言之,這一次仰賴皇太后的鴻福,交涉極其順利。避過法國,直接跟教廷接頭,這個宗旨,定得很高明。」醇王很興奮地說,「國運否極泰來,如今軍事、洋務,都有起色,臣與李鴻章內外支持,勉圖報稱,總算有了一點結果。不過,臣的才具短,總要求皇太后時時教誨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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