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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一


  「仲華,」他悄悄問道:「言路上有什麼動靜?」

  榮祿知道,這是指的李蓮英隨行一事,便從容答道:「此刻還沒有動靜。不過十目所視,等他回來,也許會有人說話。」

  「這件事,實在出於無奈。」醇王歎口氣說,「現在越想越擔心。」

  「王爺既然已經想到,宜乎未雨綢繆,該透個信給他。」

  「怎麼說法?」

  「他,」榮祿忽又改口,「其實,我看他也知道,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樣飛揚浮躁。」

  這是說,李蓮英應該以安德海為前車之鑒,醇王深以為然,但不知道這話該怎麼透露給本人?便又向榮祿問計。

  「我看是小心一點兒為妙!就算他自己知道,也再提醒他一次,總沒有錯兒。你看,這話該怎麼說才合適?」

  榮祿想了一下答道:「也不必專跟他說。王爺不妨下一個手諭,通飭隨行人員,不得騷擾需索,如敢不遵,指名參辦。我想,他總也有數了。倘或不然,王爺不妨拿府裡的人作個殺雞駭猴的榜樣。」

  「對,對!這個法子好。你就在這裡替我擬個稿子。」

  說著,醇王親自為他揭開硯臺的蓋子。榮祿趕緊親自檢點紙筆,站在書桌旁邊,為醇王擬了一道手諭,雖是一派官樣文章,語氣卻很嚴峻。醇王看完,畫個花押,隨即派侍衛送到海軍衙門照發。

  「還有件事,我只能跟你核計。昨兒立豫甫告訴我說,上頭已有口風露出來:說這多少年真也累了,想早早歸政。你看,我該怎麼辦?」

  這句話不能隨便回答,榮祿想了好半天答道:「王爺只當沒有這回事最好。」

  「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,請上頭再訓政幾年?」

  「不必!」榮祿大搖其頭,「那一來倒顯得王爺對這件大事很關切似地。」

  「說得是!」醇王深深點頭。

  「上頭到底是怎麼個意思,無從懸揣。反正,果然有這個意思,自然先交代王爺,那時再回奏也還不遲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醇王想了一下又說,「最好先佈置幾個人在那裡,到時候合詞陳奏,務必請上頭收回成命,比較妥當。」

  「不用佈置。到時候自然有人會照王爺的意思辦。」醇王點點頭,想到另外一件事,「仲華,」他問,「你看,上頭要叫皮硝李跟著我去,到底是什麼意思?」

  李蓮英未淨身入宮以前,做的是硝皮的行當,所以有這麼個「皮硝李」的外號。榮祿心想,醇王這話可是明知故問?

  如果他真無所知,話就只能說一半了。

  說一半就是只說一件。李蓮英此行的任務,據榮祿所知,一共有二,其中之一是,慈禧太后想要知道,醇王的聲望到底如何?這自是「雄主猜忌」之心,說給忠厚老實的醇王聽,會嚇壞了他,不宜多嘴。

  於是他只說另外一半:「北洋練兵,水師也好,海軍也好,花的錢可真不少了。上次不有人說,濟遠艦不值那麼些錢?後來李少荃奏複,不如外間的傳言,事情算是壓下來了。不過上頭到底有些疑心,派皮硝李去,我想,就有個明查暗訪的意思在內。」

  「說得有理,倒要留點神。」

  於是他第二天便傳下話去:這一次校閱,務必大張軍威,意思是要讓李蓮英震眩于軍容之盛,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談其事,覺得大把銀子花得很值。

  【六六】

  出海那天,正值滿月,半夜一點鐘上船,子潮已過,海面異常平靜,李鴻章稱頌:「全是托王爺的福!」

  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遠艦,艦上最大的一間艙房,也就是定遠艦管帶,到德國去過的「總兵銜補用副將劉步蟾」的專艙,重新佈置,改為醇王的臥室。其次一間,不是李鴻章所用,而是特為留給李蓮英。專門辦這趟差的天津海關道周馥,親自領著李蓮英進艙,原以為一定會有幾句好話可聽,那知不然!

  「周大人,」穿著一身灰布行裝的李蓮英問道:「這間艙也很大,跟王爺的竟差不多了。是怎麼回事?莫非船上的艙房,都是這麼講究?」

  「那裡?」周馥答道:「兵艦上的規矩,最好的一間留給一艦之長的管帶,就是王爺用的那一間,再下來就數『管駕』所用的一間,特為留給李總管。」

  「李中堂呢?」

  「李中堂是主人,用的一間,要比這裡小些。」

  「這不合適。」李蓮英大搖其頭,「李中堂雖做主人,到底封侯拜相,不比尋常。朝廷體制有關,我怎麼能漫過他老人家去。周大人,盛情心領,無論如何請你替我換一個地方。」

  周馥大出意外,再想一想,他多半是假客氣,如果信以為真可就太傻了。因而一疊連聲地說:「李總管不必過謙。原是李中堂交代,這麼佈置的!」

  「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,敬其主而尊其僕。我自己可得知道輕重分寸,真以為受之無愧,那就大錯特錯了!周大人,」李蓮英說:「如果真沒有地方換,也不要緊,我看王爺艙裡的那間套房,四白落地,倒清爽得很,我就在那裡打地鋪吧!」

  那怎麼可以?周馥心想,那個套間是「洋茅房」,李蓮英不識白瓷抽水的「洋馬桶」,竟要在那裡打地鋪,傳到艦上洋教習的耳朵裡,可真成了「海外奇談」!

  當然,這話亦不便明說,無可奈何,只好答應掉換,而換那一間,卻又煞費周章。照理說,他既不肯淩駕「李中堂」而上之,自然是跟李鴻章的臥艙對換。但這一來李鴻章便得挪動,必感不便,必感不快,自己的差使就又算辦砸了。

  想一想,只有請示辦理,便請李蓮英稍坐,他趕到李鴻章那裡去叩門。等開門望裡一看,李鴻章穿一身寧綢夾襖褲,赤足坐在銅床上,床前一張小凳子,坐的是專門從上海澡塘子裡找來的修腳司務小楊。李鴻章早年戎馬,翻山越嶺,一天走幾十裡路是常事,因而一雙腳長滿了雞眼,每天不是熱水洗腳,細細剔理,第二天便無法走路。

  見此光景,周馥也就不必再說對換的話了,「李總管一定不肯用那間艙,要換地方。」周馥說道:「我拿我那間艙給他,我自己找地方去擠一擠。特為來跟中堂回一聲。」

  「喔,怎麼回事?」等周馥將李蓮英的話,都學了給李鴻章聽以後,他臉色鄭重地說:「你們都記著。此人可不比安德海,從這一點上就看得出來了!」

  「是!」周馥將他的話在心裡默誦了一遍,請示另一事:「王爺上船的時候說,想看看東海日出,到時候要不要預備?」

  「預備歸預備,不必去驚動他。日出,也就是三四點鐘的時候,這會兒都快兩點了!何苦鬧得人饑馬乏?」

  ※ ※ ※

  艦橋上佈置了座位、飲食,預備醇王有興,正好迎著旅順口正東方向看日出。結果並無動靜,醇王一直到早晨六點鐘才醒。

  等他一醒,李蓮英已經在伺候了。醇王看他幫忙張羅,要這要那,有條不紊,竟象服侍慣了的,心裡不免佩服,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。

  一想到慈禧太后,立刻便生警覺,三品頂戴的長春宮總管,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,豈不是太僭越了。因而提高了聲音說:「蓮英,你歇歇去吧!你也是李中堂的客,不必為我費神。」

  「老佛爺交代過的,讓蓮英侍候七爺。」李蓮英說,「就是老佛爺不交代,蓮英不也該在這兒伺候嗎?」

  「得,得!何必還講這些禮數,你擱下吧!」

  說之再三,李蓮英只有歇手,但卻仍舊守著他的規矩,悄悄兒肅立在門口,見到李鴻章也照樣請安,一點都看不出大總管的架子。

  這一天整日無事。醇王大部分的時間,坐在艦橋上看海,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,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巨艦,因而處處覺得新奇,時時暗道「慚愧」,不懂的東西太多了。從前常批評恭王辦洋務並無實效,甚至心目中以為洋人不足道,洋務不必辦,也是太錯了!

  到了晚飯以後,旅順已經在望,九點多鐘,定遠艦進港,碼頭上燈籠火把無其數。等醇王坐小船登岸,旅順守將四川提督宋慶,身穿黃馬褂,頭戴雙眼花翎,率領屬下將官,已在道旁跪接。時候不早,為了讓醇王得以早早休息,一切繁文縟節,概行蠲免。宋慶到行轅請過安,立即回營,連夜作最後的檢點,預備校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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