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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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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廷式定定神細想,夢境歷歷在目,一驚而醒是因為自己的「首藝」。第一場的試卷,被貼上「藍榜」,因為卷子上寫的不是八股文與試帖詩,而是一首詞,他清清楚楚記得是一闋《菩薩蠻》:「蘭膏欲燼冰壺裂,搴帷瞥見玲瓏雪;無奈夜深時,含嬌故起辭。 徐將環珮整,相並瓶花影;斂黛鏡光寒,釵頭玉鳳單。」 「奇夢!」他輕輕念著:「『無奈夜深時,含嬌故起辭』。」 不自覺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後雪夜相處的回憶。 這份回憶為他帶來了無可言喻的煩亂的心境。旖旎芳馨之外,更多的是悔恨恐懼,他想起俗語所說的「一命二運三風水,四積陰功五讀書」,不知道在「含嬌故起辭」到「徐將環珮整」之間那一段不曾寫出來的經過,是不是傷了陰騭? 為了這個夢,心頭不斷作惡。三場試罷,四月十二到琉璃廠看紅錄,從早到晚,還只看到一百八十名,不但他榜上無名,連南張北劉——張謇與劉若曾亦音信杳然。 回得家去,自然鬱鬱不歡。龔夫人苦於無言相慰,又怕他這一夜等「捷報」等不到,是件極受罪的事,便殷勤勸酒,將他灌得酩酊大醉。卻還期望著他一覺醒來,成了新科進士。 醒來依舊是舉人。上年北闈解元劉若曾,第二張謇,竟以名落孫山,這使得龔夫人好過些,也有了勸他的話,「主司無眼,不是文章不好。」她說,「大器晚成,來科必中!」 「但願如此!」文廷式苦笑著,心中在打算離京之計了。 當然,這不是一兩天可以打算得好的,而且榜後也不免有許多應酬,要賀新科進士,也要接受新科進士的慰問。一個月之間,榮枯大不相同,文廷式不是很豁達的人,心情自然不好,應酬得煩了,只躲在長善那裡避囂。 「告訴你一件奇事。」志銳有一天從翰林院回來,告訴他說:「醇王要去巡閱海軍……」 「那不算奇。新近不是還賞了杏黃轎了嗎?」 「你聽我說完。醇王巡閱海軍不奇,奇的是李蓮英跟著一起去。」 「那,那不是唐朝監軍之禍,複見於今日了嗎?」 「是啊!」志銳痛告而不安地,「可憂之至。」 「這非迎頭一擊不可!此例一開,其害有不勝言者。不過須有一枝健筆,宛轉立論,如陳駔庵、張香濤諍諫『庚辰午門案』,庶幾天意可回。」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這通奏疏一定要誠足以令人感動、理足以令人折服,不但利害要說得透徹,而且進言要有分寸,不然一無用處,反而愈激愈壞。」志銳仰屋興歎:「現在難得其人了!」 「只要細心去找,亦不見得沒有。」 「芸閣,」志銳正色問道,「你能不能擬個稿子?我找人出面呈遞。」 文廷式報以苦笑:「我現在這種境況,心亂如麻,筆重于鼎,何能為力?」 「好吧!」志銳無可奈何地,「等我來想辦法。」 志銳的辦法,不用文字用口舌,他決定鼓動他的姐夫「謨貝子」勸醇王力爭。主意一定,立刻寫了一封信,專人送給奕謨。 奕謨倒也很重視其事,接到信便套車直驅適園,只見王府門庭如市,海軍衙門、總理衙門、軍機處、神機營,以及北洋衙門的官員,紛紛登門,都是為了醇王出海巡視艦隊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舉動。有的是有公事要接頭;有的是辦差來回復車馬準備的情形;有的是隨行人員請示校閱海軍的地點日程;有的是因為醇王這一次離京,起碼有個把月之久,許多待辦的緊要公事,要預作安排,以致奕謨等了有半個時辰,方始見到醇王。 這是他們二十天以來的第一次見面,上次見面之時,還沒有派醇王巡閱海軍的上諭,因而奕謨首先問道:「這一次派七哥出海,大家都認為應有此舉,只不明白,怎麼會有李蓮英隨行?」 為何有李蓮英隨行,醇王亦不大明白,照他的想法,也跟派太監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機營出操那樣,無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瞞騙,特地遣親信作耳目。但太監出京,到底過於招搖,因而當時便表示拒絕。拒絕得有一個藉口,他的理由是,李蓮英三品頂戴,職分過大,似乎不便。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:「讓他帶六品的頂子好了。」這一下,別無推託餘地,只好勉強答應下來。 現在聽奕謨問到,他先不作答,看看他手中的信說:「怎麼?外頭有什麼話?」 「七哥看!這是志伯愚的信。」 信寫得很切實,說本朝盡懲前明之失,不准太監出京,更是一項極聖明的家法。同治年間安德海在山東被誅,兩宮太后與穆宗的宸斷,天下臣民,無不欽敬感佩。現在李蓮英奉旨隨醇王出海巡閱海軍,自然不敢妄作非為,但此例一開,隨時可以派太監赴各省查察軍務,督撫非醇王之比,必不能抑制此輩。這樣,遠則唐朝宦官監軍之禍,近則前明「鎮守太監」之非,都將重現於今日。最後是勸奕謨:「曷不勿以口舌爭之,當可挽回體制不少。」 話是說得義正辭嚴,擲地有聲,無奈到此地步,生米將成熟飯,萬難挽回。但如老實相告,說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,奕謨或許會責難:當時為何不據理力爭?同時也一定會極力勸說,不折不撓,務必設法請上頭收回成命,豈不是平添許多麻煩。 這樣想著,便不肯道破真相,索性自己承認過錯,「是我不好,我自己奏請派遣的。」醇王說道:「我不能出爾反爾。此刻無法爭了,以後我想法子把他們壓下去就是了。」 這一回答,大出奕謨的意料,駭然問道:「七哥,你怎麼想起來的?奏請派太監隨行!這不是長他們的氣焰嗎?」 「我亦是一番苦心。」醇王勉強找了一個理由:「讓他們在深宮養尊處優的人,也看看外頭的情形,讓他們知道風濤之險,將士之苦。」 話也還說得通,不過醇王老實,言不由衷的神色卻不善掩飾,所以奕謨微微冷笑:「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。不過在我看,自以為有了堅甲利兵,或許反長了深宮的虛驕之氣。」 「不會,不會!你看著好了。」 「但願如七哥所言。」奕謨又問:「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賜的杏黃轎帶了去?」 「那怎麼可以?」醇王懍然作色,顯得相當緊張鄭重,「逾分之賜,恩出格外,為臣下者,豈可僭越?」 對於延煦在東陵爭禮的深意,奕謨亦約略聽人談過,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賞醇王及福晉乘坐杏黃轎,就象雍正對年羹堯的各種「異數」一樣,是有意相試,看他可有不臣之心?所以此刻見到醇王這種戒慎恐懼的神情,知道他已深深領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,自然感到安慰。 不過,他也許只是如條几上所擺的那具「欹器」,記取孔子的教訓:「虛則欹,中則正,滿則覆」,而未見得想到,慈禧太后對他已有猜忌之心。這一層,最好隱隱約約點他一句。這樣想著,正好抬頭發現醇王親筆所寫的家訓:「財也大,產也大,後來子孫禍也大。若問此理是若何?子孫錢多膽也大;天樣大事都不怕,不喪身家不肯罷!」便即指著那張字,故意相問:「何謂『天樣大事』?」 「這……,」醇王為他問住了,「無非形容其大而已!」 「『事大如天醉亦休』,是少陵的詩。不過,我倒覺得,出諸七哥之口,別有深意,要讓子孫明白才好。」 醇王聽他的話,有些發愣,但很快地臉色一變,是更深一層的戒慎恐懼。顯然的,他已經領悟到了,慈禧太后始終存著戒心,有一天他會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,成為無名有實的「太上皇。」 「我錯了!」他頹喪地說,「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急流勇退?」 「存著這個心就可以了。」奕謨反覺不忍,安慰他說,「『上頭』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。」 等奕謨告辭,醇王一個人發了好半天的怔,正在心神不定,坐立不甯之時,有人來報:「榮大人來了。」 榮祿現在又成了適園的常客了。他是上年年底,由醇王提攜,以報效神機營槍枝的功勞,開複了「降二級調用」的處分,仍舊成為一品大員,但身體一直不好,所以請求暫不補缺,經常來往適園,作為醇王的智囊。這時聽得他到,心頭一寬,立即延見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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