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四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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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念的什麼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你說誰是忠臣?」 「楊廷和。」 「楊廷和!」慈禧太后問:「明朝的楊廷和?」 「是。」 慈禧太后默然。當年文宗崩於熱河,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回京,垂簾聽政之初,南書房翰林奉敕編纂一本《治平寶鑒》,專談歷代聖君賢臣的故事,由出身詞科的大臣,在簾前進講。慈禧太后宮中無事,亦常拿這本書作教本,為妃嬪宮眷講解,所以她記得起楊廷和這個人。明武宗嬉遊無度,自殞其身,崩後無子,自湖北安陸奉迎興獻王長子厚煒入承大統,建號嘉靖。嘉靖帝要追尊所生,稱興獻王為「興獻皇帝」,為「皇考」,而堅持以為不可的,正就是首輔楊廷和。 「你拿楊廷和比作什麼人?」慈禧太后問道:「跪在殿外的那一個?」 「皇額娘知道了,何必還問女兒?」 慈禧太后微微擺頭:「他不配!」 「他雖不配,他可以學。」榮壽公主略停一下,用雖低而清楚的聲音說:「有一天有人在這裡要改禮單,用什麼『皇嫂』的字樣,但願禮部尚書仍舊是跪在門外的那個人!」 慈禧太后瞿然而驚,轉臉看著榮壽公主,極有自信地說:「他不敢!」 這個「他」就是榮壽公主所說的「有人」,都是指醇王。有一天醇王如果想當「太上皇帝」到祭奠定東陵時,自然不肯用臣禮,自然要改禮單。如果有延煦這樣的禮部尚書,敢於犯顏力爭,那就是「疾風知勁草」了。 當然,慈禧太后聽政之日,醇王不敢,但在她身後呢?這話不便直說,有宮女在旁,也不便直說,榮壽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:「只怕有張鍾、桂萼。」 張鍾、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「大禮議」中,迎合帝意而起家的。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算徹頭徹尾地省悟。延煦執持家法與文宗在日的儀注,長跪不起來力爭,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對,而是有著防微杜漸,以禮制護國本的深意在內。 「你們出去!」慈禧太后向宮女們吩咐。 「是。」瑞福領頭答應。 「慢著!」慈禧太后特為放緩了聲音:「你們誰聽懂了大公主的話?說給我聽聽,說對了,我有賞!」 這個「賞」不貪也罷!瑞福急忙答道:「奴才那兒懂啊?」 慈禧太后臉色一變:「不懂就少胡說。誰要是多嘴,活活打死!」 宮女們都嚇得打哆嗦,有人甚至趕緊掩住了嘴,悄沒聲息地都退了出去。 不久,慈禧太后由榮壽公主攙扶著,回到配殿,她的神色恬靜平和,吩咐李蓮英傳旨:准照禮部所進的禮單行禮。 「山雨欲來風滿樓」的氣象,突然之間化作光風霽月,殿外踧踖不安、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,無不稱頌聖明。延煦亦頓時成了英雄人物,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,卻沒有人敢跟他談論此事,因為蘊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絕大的忌諱,多言賈禍,宜效金人。 ※ ※ ※ 三月初七,兩宮還京,皇帝是午初到的,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。留京辦事,並須在宮內值宿的翁同龢,交卸了差使,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,卻以有事在心,一直睡不安穩。明知第二天並無「書房」,依舊夜半進宮,打算一派了「闈差」,隨即謝恩出宮,打點入闈,可以省好些事。 天剛亮宣旨,派定這年會試的考官,正總裁是崇綺告病開缺,新近調補為吏部尚書的錫珍,副總裁三位:左都禦史祁世長,戶部侍郎嵩申、工部侍郎軍機大臣孫毓汶。 翁同龢滿心以為自己會膺選這一科的主考,而且也非常想得這一科的主考,好將一班名士如張謇、文廷式、劉若曾等等,網羅到門下。因而見到這張名單,惘然若失,整日不怡。 失望的不止于翁同龢,更多的是信得過自己筆下的舉子。所謂「場中莫論文」,大致指鄉試而言,會試聚十八省菁英,爭一日之短長,是不容易僥倖的。運氣的好壞,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?象去年秋天新科舉人複試,吏部尚書徐桐擬題,試帖詩的詩題是:「校理秘文」,將個「秘」字寫成「衣」旁一「必」,成了白字,通場二百多人,都不知所本,相約仍舊寫作「秘」。如果遇著這樣不通的主司,縱有經天緯地的識見,雕龍繡鳳的文采,亦只是「俏眉眼做給瞎子看」。 這一科的正副總裁,除了祁世長以外,沒有一個是有文名的,而祁世長又篤守程朱義理,論文講求厚重樸實,不會欣賞才氣縱橫之士。因此,「聽宣」以後,首先文廷式就涼了半截,回到家,一言不發,只在書房裡枯坐發愣。 「怎麼回事?」梁鼎芬的龔氏夫人,關切地問:「高高興興出門,回來成了這副樣子。」 「唉!」文廷式歎口氣,「這一科怕又完了!」 「沒有說這種話的。還沒有入闈,就先折了自己的銳氣。」 龔夫人問道:「翁尚書是不是大主考?」 「不是!」 「潘尚書呢?」 「也不是!」 龔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來了。往常文酒之會,她也在屏風後面聽文廷式的同年談過,上年順天鄉試,多得佳士,都因為憐才愛士的潘祖蔭、翁同龢主持秋闈,但望今年春闈,仍舊有他們兩人,那就聯捷有望了。不想這兩位為士林仰望的大老,一個也不曾入闈。 她心裡也為文廷式擔心,然而口中卻不能不說慰勉激勵的話。 「芸閣,」她揚一揚臉,擺出那種仿佛姐姐責備弟弟的神色,「你自己都信不過你自己,又怎麼能讓考官賞識你?」 「也不知怎麼的?」文廷式歎口氣說,「今年的得失之心,格外縈懷,深怕落第,對你不起。」 「這你就錯了!」內心感動的龔夫人,想了一下答道:「記得在隨園詩話上看過兩句落第詩:『也應有淚流知己,只覺無顏對俗人。』你考上也好,考不上也好,反正在我來看,你總是遲早會得意的才子。」 將來得意是一回事,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。他所說的「對不起你」,不是她所想的各場蹭蹬,而是債主臨門。梁鼎芬去年離京,還留下好些「京債」,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虧空,倘或會試下第,放京債的立刻會上門索討,豈不教她煩心?就算能設法搪塞得過去,而「長安居、大不易」,那能逗留在京裡,從容等到三年之後的下一科?看來榜上無名之日,就是出京覓食之時。 這話只能放在心裡,此時來說,徒亂人意。文廷式想來想去,只能強拋憂煩,打起精神,全力對付會試,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,因而換個話題說:「後天上午進場,考具依舊要麻煩你。」 這是龔夫人第二次為他料理考具。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闈的經驗,這一次從容不迫,分作兩部分來預備,一具藤箱、號簾、號圍、釘子、釘錘、被褥、衣服、洋油爐子、茶壺、飯碗等等;一隻三槅的考籃,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滿的,裝著茶米油醬等等食料,還有兩槅空著。 「筆墨稿紙,要你自己來檢點,筆袋卷袋,我都洗乾淨了,在這裡!」龔夫人抽開第一槅指點著,「進場吃的菜跟點心,明天下午動手做,早做好會壞。」 「也不必費事,買點醬羊肉、『盒子菜』這些現成的東西就可以了。頂要緊的一樣……」 「『獨愛紅椒一味辛。』」她搶著念了一句他的詞。文廷式笑了,「我想你不會忘記的。」他說,「也不要忘了給我帶瓶酒。」 「算了吧!」她柔聲答說,「你的筆下快,出場得早,第一場完了,回家來喝。」 「不!」文廷式固執地,「初十上半天入闈,要到晚上子初才發題。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,一定可以弄完,要到十二才能出闈。空等這一夜太無聊了,不以酒排遣怎麼行?」 「那好!我替你備一瓶酒。不過你得答應我,一定要文章繳了卷才能喝。」 「是了!我答應你。」 於是一宿無話。第二天上午,他料理完了筆墨紙硯,以及闈中准帶的書籍,便出門訪友。等傍晚回家,龔夫人已經預備好了帶入場的食物,另外做了幾樣很精緻的湖南菜,預祝他春風得意。等酒醉飯飽,又催著他早早上床,養精蓄銳,好去奪那一名「會元」。 文廷式一覺醒來,不過午夜,起來喝了一杯茶,遙望隔牆,猶有光影,見得她還不曾入夢。她在做些什麼?是燈下獨坐,還是倚枕讀詩?他很想去看一看,但披上長衣走到角門邊,卻又將要叩門的一隻手縮了回來,只為明天要入闈了,應該收拾綺念,整頓文思。 重新上床卻怎麼樣也睡不著,輾轉反側,一直折騰到破曉,方覺雙眼澀重,漸有睡意。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一驚而醒,霍地坐起身來,但見曙色透窗紗,牆外已有轆轆車聲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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