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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八


  榮壽公主在宮中有特殊的地位,因為慈禧太后對她有特殊的感情。最初是寵愛,加上她知禮識大體而得到的重視,及至指婚早寡,自然矜憐,再因為她生父恭王被黜,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覺愧歉。這愛、重、憐、歉四個字加起來,竟奇怪地起了畏憚之心。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禮制的事,或者制一件顏色花樣過於鮮豔,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,總要叮囑左右:「可別讓大格格知道,讓她說我兩句,我可受不了。」

  當然,這也因為榮壽公主凡有進諫,第一是一定有駁不倒的道理,其次是言諷而婉,暗中點到,從不傷慈禧太后的面子。因此,遇著這樣一件棘手的事,她雖義不容辭地一肩承擔了下來,卻不敢操切從事,只是默默盤算,耐心地在等機會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天是初選秀女的日子。一共九十六個人,三雙姊妹花最受人注目。第一雙是都統桂祥的女兒。慈禧太后兩個弟弟:一個叫照祥,一個叫桂祥。咸豐十一年秋天,慈禧太後母以子貴以後,她的父親惠徵追封承恩公,照例由照祥承襲,已在光緒七年下世。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,平庸沒出息,坐支都統的俸給,一天到晚躲在東城方家園老家抽大煙。他的兩個女兒就是慈禧太后嫡親的內侄女,大的「留下」,小的指婚,配了給「九爺」孚郡王奕譓的嗣子載澍。

  第二雙是長敘的女兒。長敘是陝甘總督裕泰的兒子,弟兄三個,老大叫長敬,做過四川綏定知府,早已下世,他的兒子是文廷式的至交,現在當翰林院編修的志銳。老二便是長善,字樂初,前幾年當廣州將軍,大開幕府,廣延名士,在將軍署中有亭館花木之勝的「壺園」,作賦論兵,飲酒賦詩,於式枚、文廷式、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結成了莫逆之交的。

  長敘行三,早在光緒三年就當到侍郎,光緒六年與山西藩司葆亨結成兒女親家,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,這天是聖祖賓天之日,國忌不准作樂,更何論辦喜事?其時清流的氣焰正盛,鄧承修素服登門道賀,滿堂賓客,既驚且駭。長敘趕緊派人去打聽,鄧承修已經上折嚴參,結果兩親家一起罷官。

  經此挫折,長敘一直倒楣,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萬壽,以「廢員」隨班祝嘏,才蒙恩開複了處分。他的這雙掌上明珠,大的謹厚,小的嬌憨,現在都跟文廷式在讀書。九十六名秀女之中,要講知書識禮,大概要推這兩姊妹為首了。

  第三雙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女兒,論貌最美,大家猜測,一定也在留下之列。果然,九十六名秀女,「撂牌」刷下去的五十七個;指婚的三個;留下的三十六個之中,有德馨、長敘家的兩雙姊妹花。

  選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,加以這天風和日暖,氣候宜人,所以慈禧太后的興致很好。榮壽公主看看是機會了,便在膳後侍坐閒話的時候,閑閑說道:「女兒從沒有跟皇額娘求過什麼,今兒個可有件事,得請懿旨恩准。」

  「噢!」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:「是為你阿瑪的事?」

  她是指恭王。前年為了隨班祝嘏,醇王為他乞恩,碰了個大釘子,這次謁陵,是由惇王出面,面奏准他扈從,結果仍是碰了釘子。慈禧太后只以為榮壽公主要為她生父說情是猜錯了。

  「阿瑪?」榮壽公主裝作不解地問:「女兒的阿瑪,不是文宗顯皇帝嗎?」

  這就是榮壽公主厲害的地方,禮制上一步不錯,自己既然被封為固倫公主,當然不能再認恭王為父。慈禧太后見她這樣回答,不能不改口問道:「是為你六叔說情!」

  「不是!連五叔說情都不准,女兒怎麼敢?不過倒也是說情。禮部擬儀注,既不敢違旨,又不敢違祖宗家法,而且其中有絕大的關礙,實在為難。皇額娘就准他們照原議吧!」

  「絕大的關礙!是什麼?」慈禧太后困惑地問。

  「女兒現在也不敢說,聖明不過皇額娘,慢慢兒自然明白。總而言之,禮部沒有錯,不但沒錯,還真是回護皇太后、皇上。」榮壽公主跪下來磕頭,「皇額娘信得過女兒,就准奏吧!」

 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好吧!我信得過你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就傳旨,普祥峪定東陵行禮的禮節,准照二月初十所議。話雖如此,慈禧太后卻另有打算,只是時候未到,不便透露。

  ※ ※ ※

  二月二十七,皇帝奉皇太后自鑾謁東陵。留京辦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個人,惇王、大學士恩承、協辦大學士福錕、戶部尚書翁同龢、左都禦史祁世長。

  鑾輿出東華門,慈禧太后照例先到東嶽廟拈香,這天駐蹕燕郊行宮。第二天駐白澗,第三天駐桃花寺。三月初一駐隆福寺,第二天清明,便是在普祥峪定東陵,為慈安太后陵寢行敷土禮的日子。

  一到定東陵,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。一面喝茶,一面吩咐:「拿禮單來!」

  禮單是早由禮部預備好的,到什麼地方該行什麼禮,一款一款寫得清清楚楚,一檢即是,隨即呈遞。

  「怎麼是這樣子的禮節?」慈禧太后發怒了,隨手將禮單往地下一摔,「讓他們重擬!」

  她實在是不願行跪拜之禮。早就打算好的,臨事震怒,使得禮部堂官張惶失措之下,不能不乖乖就範,而事過境遷,言官亦不便再論此事的是非。這個打算是連榮壽公主都不知道的,李蓮英雖窺出意向,卻不敢探問,因而此時面面相覷,不知何以處置?

  當然,這只是片刻的遲疑,李蓮英在這時候何敢違抗?很快地撿起禮單,親自到階前大聲問道:「禮部堂官聽宣!」

  禮部六堂官都在,趕緊奔了上來,依序跪下,聽李蓮英傳宣懿旨。

  聽明懿旨,跪在地上的禮部兩尚書、四侍郎相顧失色,只有延煦比較沉著,但臉色蒼白,說話的聲音亦已經發顫了!

  「這要爭!」他氣急敗壞而又說不清楚,自己也感覺到失態,定定神便又說了一句:「這不爭,國家要禮臣何用?」

  於是,站起身來,整一整衣冠,踏上臺階。李蓮英一看情形不妙,攔住他問:「延大人,你要幹什麼?」

  「我當面給皇太后回奏。」延煦答說:「請李總管先替我代奏,我要請起!」

  見此光景,料知攔他不住,李蓮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囑:「延大人,你可別莽撞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延煦點點頭,表示領會他的好意,「我會當心。」

  於是李蓮英進殿為他回奏,說禮部尚書延煦,有話回奏,接著建議:「讓他在殿門外跟老佛爺回話吧!」

  李蓮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頂撞,惹得慈禧太后動了真氣,不好收場。讓延煦在門外回奏,則殿廷深遠,聲音聽不清楚,他便可往來傳話,從中調和騰挪,不致發生正面衝突。說來倒是一番好意,但延煦並不能領會。

  「奴才不能奉詔!」延煦跪在門外,大聲直嚷:「皇太后今天到這裡,不能論兩宮垂簾聽政的禮節,只有照顯皇帝生前的儀注行事。」

 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,剛要發話,李蓮英已經出言呵斥:「延尚書!不管你有理沒理,怎麼這樣子跟皇太后說話!」

  這是回護延煦,他那一句「有理沒理,不該這樣子說話」,正說中慈禧太后心裡的感覺,立刻便消了些氣,吩咐李蓮英:「有話讓他起來說!」

  延煦長跪不起,「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,命奴才執掌禮部,如今皇太后失禮,奴才不爭,是辜恩溺職!」他略停一下又說:「祖宗的家法,決不可違,奴才不爭,雖死無面目見祖宗。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,奴才跪在這裡不起來!」

  「嘿!」站在慈禧太后身後的榮壽公主,用一種好笑的口吻,輕聲自語似的:「竟在這兒撒賴了!」

  慈禧太后的性情,有些吃硬不吃軟,此時對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,也不過一個「黃帶子」,竟象吃了豹子膽似的,敢於如此頂撞,豈不可怪?倒要仔細看看這個人。

  「讓他進來!」

  這一進來面對駁詰,就真個非鬧成軒然大波不可。榮壽公主一眼望見李蓮英求援的眼色,立即便說:「讓他跪著吧!老佛爺該更衣了。」

  「喳!」李蓮英響亮地答應,轉臉關照慈禧太后貼身侍奉起居的宮女瑞福:「伺候禮服。」

  實在是素服,為了字眼忌諱,稱為禮服。早就預備妥當,等將慈禧太后擁入臨時準備的寢殿,瑞福率領十一名同伴,一起動手,片刻之間,便可竣事。

  榮壽公主也幫著在照料,她一面彎腰為慈禧太后系衣帶,一面自言自語地念道:「疾風知勁草,板蕩識忠臣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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