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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六


  戶部六堂官,書香一洗銅臭,有人說,自開國以來,沒有見過這樣整潔的人才。漢缺一尚書兩侍郎,翁同龢、孫家鼐是狀元,孫詒經雖未中鼎甲,但一直是名翰林,更難得的是滿缺的尚書福錕和左右侍郎嵩申、景善,亦是庶起士出身。一部六堂,兩狀元、四翰林,就是最講究出身的吏部與禮部,亦不見得有此盛事。

  但是,國家的財政會不會比閻敬銘當尚書的時候更有起色,卻有不同的兩種看法。一種是說,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,而翁同龢這個狀元又遠非崇綺這個狀元可及。讀書人有所不為,更重名節,加以有閻敬銘這一把理財好手在管部,所以戶部的弊絕風清,庫藏日裕,是指日可期的。

  另一種看法,也承認戶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,操守大致可信。但除嵩申兼領內務府大臣以外,其他五個人都與內廷有特殊關係,福錕的簾眷日盛,是盡人皆知的事,景善則是慈禧太後母家的親戚。漢缺三堂官,翁同龢、孫家鼐在毓慶宮行走,孫詒經在南書房行走。師傅與南書房翰林,猶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與清客一樣,向為深宮視作「自己人」。由此看來,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親信在掌管戶部,將來予取予求,正無已時。

  外間有這兩種看法,翁同龢都知道,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種看法,不幸的是,後一種看法似乎言中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內務府上了一個奏摺,由總管內務府大臣福錕、嵩申、師曾、巴克坦布、崇光、廣順等人聯名合奏,說年終「發款不敷,請指款借撥」。所謂「發款」,就是發給內務府造辦處司官及各大木廠為了修三海,在工料上的墊款。這個奏稿,沒有經過堂郎中立山,是不滿立山的師曾等人所合擬,率直奏陳,司員「藉口墊辦,未免浮開及動多挾制」。又說:英綬與文麟的罰款繳清,請賞還頂戴。

 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奏摺,大為生氣,內務府大臣都傳旨申飭,而師曾則申飭兩次。

  風聲傳到內務府,在上諭未發之先。立山聽人約略說知,覺得痛快異常,堂官聯絡起來治他,不道自取其辱,來了個「滿堂紅」,盡皆遭申飭。當然,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個個跟他作對,但借這個機會,讓他們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樣,亦是件好事。

  痛快歸痛快,麻煩還是要料理。料理這場麻煩,也正是自己顯手段的機會,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,先就跟敬事房劉總管悄悄講好了,四千兩銀子為傳旨申飭的內務府大臣們買回來一個體面。

  也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,大臣被傳旨申飭,除了見於明發上諭以外,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監到家傳旨。既稱申飭,自須責備,起先不過措詞尖刻,漸漸變成潑口大罵,以後愈演愈烈,竟成辱駡。太監的性情,乖謬陰賊的居多,論到罵人的本事與興趣,沒有人能比得上。既然口銜天憲,奉旨罵人,還不過足了癮?善罵的太監,真能將被申飭的大臣罵得雙淚交流,隱泣不已。

  為了免於受辱,少不得央人說好話,送紅包。因此太監奉派傳旨申飭,就成了個好差使。劉總管收到立山的四千兩銀子,自己先落下一半,其餘的一半平均分派。別人都伸手接了銀子,唯獨有個叫趙雙山的不肯接,說他該得雙份。

  「憑什麼你就該雙份?」劉總管問。

  「師曾不是申飭兩回嗎?」

  「這是一碼事!」劉總管說,「你跑一回腿,得一份錢,天公地道。」

  「怎麼能算公道?既然總管這麼說,我去兩回就是了。」

  就這一句話將劉總管惹火了,把手縮了回來,將銀票放在桌上,「嘚!你一回也甭去!」他冷笑著說:「我的趙大爺,你請吧!我不敢勞動大駕。」

  趙雙山情知不妙,見機得快,陪著笑:「我跟你老鬧著玩兒的,你老怎麼真動氣了呢?我去,我去!」說著,便自己伸手去取銀票。

  「去你的!」劉總管「啪」地一聲,一掌打在趙雙出手背上,咆哮著罵道,「你趁早滾開,少在我面前逞愣子。什麼了不起的大事!真還少不得你趙雙山不成?」

  見劉總管動了真氣,趙雙山嚇得趕緊跪下,旁人又說好說歹,替他求情。縱令如此,仍為劉總管狗血噴頭地痛駡了一頓。當然,差使還是交了給他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一下,師曾就慘了。當趙雙山齎著黃封到門時,他只當立山已經打點妥當,不慌不忙地喚家人備好香案,俯跪在地,只以為趙雙山將上諭念過一遍,便算申飭過了。

  趙雙山也不慌不忙地,先念上逾前半段:「該大臣等所司何事,而任聽司員等浮開挾制,肆無忌憚至於如此,所奏殊不成話!總管內務府大臣均著傳旨申飭。」

  念這段的聲音相當平和,所以師曾絲毫不以為意,只等趙雙山將「欽此」二字念出口,便待謝恩,誰知不然,還有下文。

  「複據奏稱,」趙雙山的聲音提高了,「英綬、文麟罰款繳清,請賞還頂戴等語,所奏殊屬冒昧。文麟系師曾之子,該大臣不知道遠嫌,尤屬非是!著再行傳旨申飭。師曾!」

  「師曾在!」

  「你們爺兒倆要臉不要臉……」

  由此開始,趙雙山盡情痛駡,將受自劉總管的氣,一股腦兒都發洩在師曾身上。而師曾挨了罵,還得磕頭申謝,因為黴霆雨露,莫非皇恩。

  ※ ※ ※

  內務府大臣全堂被申飭的上諭,到第二天才由內閣明發,不經軍機而用「醇親王面奉懿旨」的字樣開端,提到內務府請「指款借撥」一節,准由海軍衙門存款內,借銀四十萬兩,分作五年歸還。

  原來如此!翁同龢恍然大悟,同時心頭一塊石頭落地。他一直在擔心,內務府為修園子墊借的款子,如果奉旨由戶部籌撥,便是絕大的難題,不遵則抗旨,遵旨則有慚清議,而且愧對閻敬銘。如今指明由海軍衙門借撥,興此一例,戶部將可以不再為難。當然,修園的工款,大部分還是得由戶部來籌,只不過所籌者,是籌足定額的海防經費而已!

  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,在翁同龢固然可以裝糊塗、逃責任,但卻不能為清流所容。新近由江蘇學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黃體芳,覺得忍無可忍,決定上奏糾劾。

  所糾所劾的是誰?當然不會是慈禧太后,也不宜參醇王。黃體芳跟他的兒子黃紹箕細細商量,決定拿李鴻章作個題目。

  擬好奏摺,尚未呈遞,來了個不速之客,是黃紹箕的同年楊崇伊,他們光緒六年一起點的翰林,此時都在當編修,楊崇伊也是翁同龢的小同鄉。江蘇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李鴻章,而李鴻章也常罵「吳兒無良」。唯獨楊崇伊是例外,一向跟北洋衙門走得很近。

  因此,黃紹箕見他來訪,便存戒心,閒談了好一會,楊崇伊忍不住探問:「聽說老伯這幾日將有封奏?」

  「『背人焚諫草』,父子也不例外。」黃紹箕答道,「家父有所建言,向來不讓我與聞的。」

  這話就顯得不夠朋友了!楊崇伊心裡在想:誰不知道「翰林四諫」之一的黃體芳,諫草大都出於愛子之手?只是心中不滿,口頭卻無法指責,只好暗中規勸:「今天臘月十四了,急景凋年,何必還淘閒氣?害得一個年都過不痛快!」

  黃紹箕微笑不答,打定主意不讓他有往深處探究的機會,楊崇伊話不投機,也就只好敗興而歸。

  黃紹箕自然將楊崇伊的話,告訴了他父親,黃體芳笑笑說道:「反正這個年總歸有人不痛快,不是我,就是合肥。或者兩個人都不痛快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當天遞了摺子,第二天一早「黃匣子」送到慈禧太后寢宮裡,讓她一起身就不痛快。

  召見軍機的時候,首先就談黃體芳的奏摺。由於摺子發下去時,並無指示,軍機大臣都不明她的意向所在,所以不敢胡亂回答,都沉默著要先聽了她的話,再作道理。

  「黃體芳跟曾紀澤,是不是有交情啊?」

  這樣問話,用意不難明白。黃體芳的奏摺中建議:開去李鴻章會辦海軍的差使,責成曾紀澤專司其事。慈禧太后是想明白,黃體芳到底是幫曾紀澤說話,還是跟李鴻章過不去。

  慶王奕劻無從置答,回身低聲:「星叔,你回奏吧!」

  署理兵部尚書許庚身,隨即高聲說道:「回皇太后的話,曾紀澤與黃體芳,並無淵源,不見得有什麼交情。」

  「照這樣說,完全是看不得李鴻章!」慈禧太后說,「我看也是!黃體芳的話好刻薄。李鴻章這幾年也辦了不少事,真正有目共睹。說他光是會用錢,『百弊叢生,毫無成效』,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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