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慈禧全傳 | 上頁 下頁 | |
四四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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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著!他保薦你正就是因為這八個字。在工部,凡有大工,有勘估大臣,有監修大臣,你當堂官的,能夠與人無忤,與世無爭,就見得你清廉自持,俯仰無愧。然而到了戶部就不同了,光是清廉無用,你必得忤、必得爭。不忤、不爭,一定有虧職守!」 這幾句話,說得翁同龢汗流浹背。想想他的話實在不錯,戶部綜司出納,應進的款子不進,要爭,不該出的款子要出,更要爭。閻敬銘在戶部三年十個月,與督撫爭、與內務府爭、與軍機爭,有時還要與慈禧太后爭。得罪的人,曾不知凡幾?如果不敢與人爭,怕得罪人,這個戶部尚書還是趁早不要幹的好! 然而不幹又何可得?就想辭官,除了告病,別無理由。而無端告病,變成不識抬舉,不但辭不成官,說不定還有嚴譴。 轉念到此,惶然茫然地問道:「中堂何以教我?」 「我先給你看一道上諭。今天剛承旨明發的,你恐怕還沒有寓目。」 這道上諭是閻敬銘從軍機處抄來的,翁同龢打開一看,上面寫的是:「朕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:『將京師旗綠各營兵丁餉銀,照舊全數發給。』仰惟聖慈體恤兵艱,無微不至,第念各營積弊甚多,如兵丁病故不報,以及冒領重支,額外虛糜,種種弊端,不可枚舉,亟應稽查整頓,以昭核實。所有京師旗營一切宿弊,著該都統、副都統認真厘剔,並隨時查察。倘該參領等有徇欺隱飾情弊,即著指名嚴參,從重懲辦,決不寬貸。」 「這!」翁同龢問道:「每年不又得多支一兩百萬銀子嗎?」 「這是醇王刻意籠絡人心的一著棋。每年京餉,各省報解六百三十八萬,各海關分攤一百六十二萬,總計八百萬,除了皇太后、皇上的『交進銀』以外,光是用來支付陵寢祭祀、王公百官俸給,跟京旗各營糧餉,本來倒也夠了,可是此外的用途呢?海軍經費是一大宗,兩三年以後,皇上大婚經費又是一大宗,還要修園子!水就是那麼一碗,你也舀,我也舀,而且都恨不得一碗水都歸他!這樣子下去,非把那一碗水潑翻了不可。」 「是啊!」翁同龢不斷搓著手,吸著氣,焦急了好半天,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來:「修園子,戶部決不能撥款!戶部制天下經費,收支都有定額,根本就沒有修園子這筆預算。」 「叔平!」閻敬銘肅然起敬地說,「但願你能堅持不屈。」 「我盡力而為。」翁同龢又問,「海軍經費如何?」 「從前撥定各省厘金、關稅,分解南北洋海防經費,每年各二百萬兩,不過各省都解不足的,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來彌補,一筆混帳,戶部亦管不了。現在這兩筆海防經費歸海軍衙門收支,將來一定有『官司』好打,戶部亦有的是麻煩!」 「怎麼呢?」翁同龢急急問道,「既然都歸海軍衙門收支,又與戶部何干?那裡來的麻煩?」 「我再給你看兩封信。」 兩封信都是抄件,亦都是李鴻章所發,一封是致海軍衙門的公牘,說明北洋海軍的規模及所需經費:「查北洋現有船隻,惟定遠、鎮遠鐵甲二艘,最稱精美,價值亦巨。濟遠雖有穹甲及炮臺甲,船身較小,尚不得為鐵甲船,只可作鋼快船之用。此外則有昔在英廠訂造之超勇、揚威兩快船,船身更小,而炮巨機巧,可備巡防。」這五艘船,可以在海洋中作戰,但力量猶嫌單薄,要等正在英德兩國訂造的四艘戰艦到達,合成九艘。另外添購淺水鋼快船三艘、魚雷小艇五六隻,連同福建造船廠所造的舊船,方可自成一軍。 至於北洋的海軍經費,一共可以分成兩部分,常年薪餉及艦船維持費一百二、三十萬,修建旅順船塢大約一百四十萬,在兩年內籌足,每年要七十萬兩。新購及將來預備訂購的船價,還未計算在內,明後兩年,每年撥給北洋的經費就得兩百萬左右。 「這是李少荃扣准了北洋水師經費,每年兩百萬的數目而開出來的帳。」閻敬銘說:「戶部的麻煩,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。」 另外一封給醇王的私函,說得比較露骨了:「戶部初定南北洋經費,號稱四百萬,後因歷年解不及半,不得已將江、浙、皖、鄂各省厘金,奏改八折,仍不能照解。閩、粵厘金則久已奏歸本省辦防。近三年來,北洋歲收不過十余萬,南洋所收更少,部中有案可稽。似戶部指定南北洋經費四百萬兩撥歸海軍,亦系虛名,斷斷不能如數。應請殿下主持全域,與戶部熟商,添籌的款。」 「各省報解南北海防經費,每年不過一百二三十萬,照四百萬的定額,還差兩百七八十萬,戶部從那裡替海軍衙門去籌這筆的款?」 「這,」翁同龢問道:「朴園跟合肥又何肯善罷干休?」 「麻煩就在這裡!你倒想,與人無忤,與世無爭,又安可得?」 說著,閻敬銘一口接一口地喝酒。火盆旁邊的茶几上,擺著好幾碟江南風味的鹵鴨、風雞、薰魚之類的酒菜,而賦性儉樸的閻敬銘,只取「半空兒」下酒,他的牙口很好,咬得嘎嗞嘎嗞地響。剝下來的花生殼,隨手丟在火盆裡,燒得一屋子煙霧騰騰,將翁同龢嗆個不住,趕緊去開了窗子。 窗子斜開半扇,西風如刀如冰地刮在臉上,火辣辣地疼,然而腦筋卻清醒得多了,定神想一想閻敬銘的話,有些摸不清他的來意。以他平日為人,及看重自己這兩點來說,自是以過來人的資格來進一番忠告,但話總得有個結論,只說難處,不是徒亂人意嗎? 這一來,他就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了?回到火盆旁時,舉酒相敬,「中堂,」他說,「咸豐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戶部,在任兩年不足,清勤自矢,是小子親眼所見的。到後來還不免遭肅六的荼毒。所以,這一次我拜命實在惶恐。不是我恭維中堂,幾十年來的戶部,沒有比中堂再有聲有色的。我承大賢之後,必得請教,如何可以差免隕越?」 閻敬銘點點頭,睜大了那雙大小眼問道:「叔平,你是講做官,還是講做事?」 書生積習,恥於言做官,翁同龢毫不遲疑地答道:「自然是講做事。」 「講做事,第一不能怕事,越怕事越多事。恭王的前車之鑒。」 這話使得翁同龢精神一振。最後那一句從未有人道過,而想想果然!稷宗不壽、慈安暴崩這兩番刺激,給恭王的打擊極大,加以家庭多故、體弱多病,因而從文祥一死,如折右臂,就變得很怕事了。南北門戶日深,清流氣焰日高,說起來都是由恭王怕事縱容而成的。到最後,盛昱一奏,搞得幾乎身敗名裂,追原論始,可說是自貽伊戚。 「中堂見事真透徹!請問這第二呢?」 「第二,無例不可興!」 「戶部興一例,四海受害。聖祖論政,總是以安靜無事四字,諄諄垂諭。」 「叔平,這話你說錯了。時非承平,欲求安靜無事,談何容易?外寇日逼,豈能無事?我說的無例不可興,並不是有例不可滅。能除惡例陋習,即是興利。」 「是!中堂責備得是。」 「我不是責備。不過,叔平,你家世清華,又久在京裡,幹的都是清貴的差使,只怕人情險巇,仕途齷齪,還未深知。 我只不過提醒你,隨時要留意而已!」 「多謝中堂!」翁同龢心悅誠服,「反正還是中堂管部,我的膽也大了。」 「我自然是一本初衷,寧願惹人厭,不願討人好。」閻敬銘歎口氣,欲言又止地好幾次,終於道出了他心底的感慨:「說實話,我亦實在沒有想到,樸園會執政。否則,我怎麼樣也不肯到這九陌紅塵中來打滾!」 翁同龢也是一樣,絕未想到醇王會代恭王而起。不過對兩王的短長,他跟閻敬銘想法不同,醇王也有他的長處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自從慈安暴崩,慈禧獨掌大權,再有賢王,亦恐無所展布。一切的一切,都只有期待皇帝親政以後了。 轉到這個念頭,翁同龢有著無可言喻的興奮,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來的,自己的一套治平之學,快將間接、直接地見用於世了!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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