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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四


  這三個部位,第一是東宮門內的勤政殿和殿西、殿后的寢宮,文武大臣、左右侍從的值宿辦事之處;第二是大報恩殿延壽寺,以及矗立在萬壽山上的九層大塔,位置在全園正中;第三是萬壽山后東面的一處窪下之地,三面山坡,圍著一泓碧水,在蒼松綠竹中,掩映著高低參差的金碧樓臺、遊廊小橋,別有情致。這就是清漪園附屬的一個小園:「惠山園」。

  照雷廷昌與那些將作名匠,細細研究的結果,認為重修此園,不能不利用原有的基址。勤政殿改名為仁壽殿,殿西建皇帝的寢宮,再後面是慈禧太后的寢宮,在仁壽殿之後,太后寢宮之東,要蓋一座大戲臺。因為太后萬壽,可在此地慶賀,循例賜群臣「入座聽戲」,非有絕大規模的戲臺不可。

  在全園正中,大報恩延壽寺的遺址,背山面湖蓋一座大殿,規制要崇于仁壽殿,作為皇太后的正殿。殿后就塔基修建一座佛閣,左右隨山勢高下,設置亭台。至於後山的惠山園,不妨就原來的樣子,重建恢復。

  聽到這裡,似乎話已告一段落。李蓮英不免失望,大致如舊,了無新意,慈禧太后所叮囑的「新奇有趣」,雖可在一樓一閣中想些花樣,而整個格局,仍不免散漫空曠,只怕引不起遊興。

  立山見此光景,便先提一句:「他們有個想法,真還不錯!掉句書袋,叫做『匠心獨運』。大哥不妨看看。」

  看是看一張圖。抖開一幅長卷,仿佛工筆彩繪的「漢宮春曉圖」,李蓮英入眼一亮,只為湖邊似乎綴著一條錦帶,直通兩頭的宮殿,合二為一,格局頓時不同了。

  「總管,請看!沿湖修一條千步廊,這頭聯著老佛爺的寢宮,那頭通到佛閣下的大殿。不相干的兩處地方,不就拴在一起了嗎?」

  這條長廊的好處,在雷廷昌口中真是說不盡,綰合兩處宮殿,只是其中之一。頂關緊要的作用是,長廊本身就是一勝,雖然長有二百七十餘間之遙,但造得蜿蜒曲折,每隔數十步,佈置一座歇腳的亭子,或者通往臨湖的軒榭,將來玉輦所止,隨處閑眺,朝暉夕蔭中的山色湖光,直撲襟袖,仿佛萬壽山、昆明湖就是自己庭園中的假山魚池了。

  再從湖面北望,本來空岩宕地,只能遙觀山色,有了這條長廊,便覺得翠欄紅亭隱約於碧樹之間,平添無數情致。如果遇到萬壽或其他的慶典,長廊上懸起萬盞紗燈,璀璨五色,疊珠累丸般自東而西,入夜遠望,更為奇觀。總而言之,有了這條長廊,園中的佈局,便通盤皆活。

  李蓮英表示滿意,他也相信,慈禧太后對這一設計,也會滿意。

  【六五】

  重修清漪園的工程,很快地開始了。一面由立山墊款,挑選吉日,悄悄動工清理渣土,一面由雷廷昌燙樣畫圖,陸續進呈。

  事情做得很秘密,但可以瞞外廷官員的耳目,卻瞞不住無所不管的醇王。立山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,讓醇王知道了,當面問起,無話可答。所以一直在催李蓮英,設法勸請慈禧太后,早早跟醇王說明白,免得害他為難。

  這是用不著耍花槍的,李蓮英只找慈禧太后高興的時候,據實奏陳:快到年底了,內務府為了應付各處的墊支,得要上摺子請款。不論是在海軍衙門撥借,或著戶部籌還,都得經過醇王查核,如果醇王不明白上頭的意向,一定會駁,那時再來挽回,就顯得不合適了。

  慈禧太后自然聽從。其實她也早有打算了,跟醇王說明此事,不費什麼腦筋,麻煩的是戶部尚書閻敬銘,此人如果不另作安排,即使醇王不敢反對修園,要從戶部指撥經費,亦一定很困難。

  經過深思熟慮,她想到了一個辦法,傳諭軍機,擬定升補大學士的名單。內閣的規制,大學士一直是四端兩協。首輔是李鴻章,照例授為文華殿大學士,次輔照入閣的年資算是左宗棠,本應授為武英殿大學士,但當初因為他是舉人出身,所以授為東閣大學士,相沿未改,再下來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,體仁閣大學士額勒和布。兩位協辦大學士是吏部尚書恩承,戶部尚書閻敬銘。

  這年八、九月間,左宗棠、靈桂先後病故,空出兩個相位,自然由協辦大學士升補。協辦可以兼領尚書,而當到大學士,有「管部」的職司,照例解除尚書之職。就這樣順理成章地將閻敬銘請出了戶部衙門。

  不過,慈禧太后此時對閻敬銘的惡感不深,所以讓他補了左宗棠的東閣大學士的遺缺,仍舊管理戶部。至於戶部尚書的懸缺,慈禧太后決定找一個能聽話的人來當。

  戶部衙門還有個人,就是滿缺尚書崇綺,頑滯不化,頗令醇王頭痛。慈禧太后因為嘉順皇后的緣故,也對他極其冷淡,所以醇王主張把他調走,慈禧太后毫不考慮地表示同意。不過,崇綺也不吃虧,補恩承的缺,調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,正好與徐桐一起去講「道學」。

  這一下便連帶有許多調動,首先是一滿一漢的兩位協辦大學士,要在尚書中選拔。照例規,這多由吏部尚書升補,但徐桐的資格還淺,而資格最深的禮部尚書畢道遠,一向無聲無臭,慈禧太後記不起他有何長處,便看李鴻章的面子,將這個缺給了李鴻章一榜的狀元,軍機大臣刑部尚書張之萬。

  滿缺的協辦大學士,如果照資格而論,禮部尚書延煦,兵部尚書烏拉喜崇阿都是咸豐六年丙辰科的翰林,而烏拉喜崇阿升一品又早於延煦,更有資格升協辦。那知兩人都落了空,滿缺協辦,朱筆親書由咸豐九年進士出身的福錕升補,而且由工部調戶部。另一位工部尚書翁同龢,也同樣地移調到戶部,這因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,翁同龢和平通達,而且「師傅」一向與內務府大臣,南書房翰林那樣,是可以商量皇室「家務」的,修園子要動用部帑,不妨指使皇帝向「師傅」說明苦衷,事情就容易辦得通。

  工部兩尚書就此時而言,自然也是要缺,慈禧太后決定麟書與潘祖蔭接替。麟書是宗室,但有漢人的血統,因為他是乾嘉名臣鐵保的外孫,鐵保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董鄂氏,而這一族相傳是大宋趙家的後裔。

  麟書是咸豐三年的進士,既非翰林,又沒當過尚書,而兩個月前忽然為慈禧太后派為翰林院掌院學士,一時詫為異數,如今又補上工部尚書,真是官運亨通,與福錕的煊赫得意,可以媲美。兩個人都是夫以妻貴,福錕夫人與麟書夫人都很得慈禧太后的歡心,才從裙帶上拂出她們丈夫的官運。

  ※ ※ ※

  上諭未頒,軍機大臣許庚身先派「達拉密」錢應溥為他老師翁同龢去送信道賀。翁同龢的心境很複雜,真所謂一則以喜,一則以懼,喜的是戶部尚書每個月份「飯食銀子」就有一千多兩,而且職掌國家度支,在體制上亦比專跟工匠打交道的工部尚書來得好看些。

  懼的是如今又修武備,又興土木,支出浩繁,深恐才力不勝。因此,有人相賀,說他由「賤」入「富」,從明朝以來就有人以「富貴威武貧賤」六字,分綴六部:戶富、吏貴、刑威、兵武、禮貧、工賤。所以說翁同龢由工部調戶部是由「踐」入「富」,而他卻表示,甯居貧賤,禮部尚書清高之任,工部尚書麻煩不多,似乎都比當戶部尚書來得舒服。

  在盈門的賀客中,翁同龢特別重視的是閻敬銘,見他一到,隨即吩咐門上,再有賀客,一律擋駕。然後延入書齋,請客人換了便衣,圍爐置酒,準備長談。

  主客二人一個補大學士,一個調戶部,應該是彈冠相慶之時,而面色卻都相當凝重。特別是閻敬銘,不住眨著大小眼,仿佛有無窮的感慨,不知從何說起似地。

  先提到正題的是主人,「朝命過於突兀。」翁同龢說,「汲深綆短,菲材何堪當此重任?所好的是,仍舊有中堂在管,以後一切還是要中堂主持。」

  「叔平,」閻敬銘問道:「你這是心裡的話?」

  「自然!我何敢在中堂面前作違心之論?」

  「既然如此,我也跟你說幾句真心話。叔平,你知道不知道,你調戶部,是出於誰的保薦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翁同龢問:「是醇王?」

  「不是,是福箴庭。」閻敬銘說:「福箴庭覺得跟你在工部同事,和衷共濟,相處得很好。你自己以為如何?」

  這話讓翁同龢很難回答。想了好一會說:「中堂知道的,我與人無忤,與世無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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