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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三


  立山離了文家,轉道適園。他在車中尋思,醇王那裡是非去不可的,說話可得當心,不能讓醇王留下一個「蟬曳殘聲過別枝」的想法,以為我巴結上了李蓮英。但也不宜洩露得太多,尤其是重修清漪園一事,既然慈禧太后有話,由她親自跟醇王去說,更不能「洩漏天機」。

  打定了主意,琢磨措詞,等想停當,車也停了。但見蒼茫暮色中,適園燈火閃耀,輿從甚盛。立山心想來得不巧,正逢醇王宴客,卻不知請的是那些人?

  下車一問,才知道是宴請來京祝嘏的蒙古王公,此刻正在箭圃中張燈較射,回頭還有摔角,由善撲營的高手與大漢壯士對壘。醇王府的侍衛勸立山在那裡看個熱鬧。

  「看熱鬧不必了。」立山說道,「我只跟王爺說幾句話。」

  那些侍衛平日都得過立山的好處,當時便替他安排,先領到「撫松草堂」暫坐,然後為他到箭圃中去請醇王來相見。

  醇王穿的是騎射用的行裝,石青緞子的四開氣袍,上套通稱「黃馬褂」的明黃色絲褂,束一條金黃帶子,手裡握著兩枚練手勁、活骨節用的鋼丸,盤弄得「嘎,嘎」地響,人未到,聲音先到了。

  他問的第一句話跟文銛幾乎一樣:「這會兒你怎麼有功夫到我這兒來?」

  「特為來給王爺磕頭。」說著,雙膝跪倒,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。

  「這是幹嗎?無緣無故給我磕頭。」

  「是謝王爺的栽培……」

  「不,不!」醇王搶著說道:「你弄錯了!我可不敢居功,調你到內務府,我事先根本不知道,上頭也沒有跟我提過。你該給皮硝李去道謝。」

  立山心想,自己還真的來對了!聽醇王話中的味道,大有酸意,豈可不趕緊消解?

  「是王爺的栽培,我自己的事,自己知道。」立山答道,「蒙上頭的恩典,調我到內務府,曾經跟李總管提過,問我怎麼樣?李總管回奏,立山是七爺賞識的人,不妨問問七爺的意思。上頭就說,既是七爺賞識的人,一定錯不了!無須再問了。王爺,您老請想,我這不是出於王爺的栽培?」

  這套編出來的話,聽得醇王胸中的疙瘩一消,大感欣慰,「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兒!我倒不知道。」他說,「你可好好兒巴結差使,別丟我的臉!」

  「是!」立山又說,「這一調過去,當然要忙一點兒。不過,神機營的差使,求王爺可別撤我的。」

  「我撤你的差使幹什麼?不過,」醇王沉吟了一下,「我想,你還是在海軍衙門兼個差使的好。將來海軍衙門跟內務府打交道,我就都交給你了。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全聽王爺作主。我,反正只要能在王爺左右當差就是了。」

  「好吧!反正我也少不了你。明兒個再說。」

  「是!我跟王爺告假。」說著,立山便請了個安。

  「你家總有些賀客,我不留你吃飯了。」說到這裡,醇王喊道:「來啊!」等侍衛趨近,他才又對立山說:「今兒有燒烤全羊,我讓他們去割半隻,你帶回去請客。」

  於是立山又請安道謝。帶著半隻松枝烤的全羊,坐車回家。還有幾個知交留在那裡,商量著「叫條子」來分享王府的燒羊。邀的都是名震九城的「相公」。潘祖蔭所眷的朱蓮芬,梅家景和堂的弟子,為李慈銘所傾倒的朱霞芬都來了。俊秀畢集,「條子」中只有一個秦雅芬託病未到。大家都知道,他的「老鬥」是張蔭桓,奉派出使美國,海天萬里之行在即,自然有訴不盡的離情別意。託病不到,未算意外。

  ※ ※ ※

  轉跟過了萬壽,是該交罰款的最後期限了。文銛五萬交得最早,是立山為了彌補他的丟官,替他代墊的。造辦處六名司員中,文麟的父親是現任內務府大臣師曾,不能不交罰款,否則會禍延老父,此外就只有一個英綬,老老實實交了三萬銀子。其餘四個或者確有困難,無力籌措;或者心疼銀子,要求寬限;再有的便是算盤打了又打,認為交進罰款,亦不見得官復原職,倒不如留著這三萬銀子,另作打點的好。甚至於有人公然揚言:這三萬銀子孝敬了李總管,不但頂戴可複,而且還能搞個好缺。既然如此,何苦那麼傻!

  這件事使得立山為難。不遵限去催,公事不好交代,依限去催,得罪了人,怕旁人不平,多加譏責。想來想去,只有跟李蓮英去商量,打算著真不能過關時,自己賠墊,庶幾公事私誼,兩得兼顧。

  賠墊的這筆錢,羊毛出在羊身上,不愁不能在工程費內彌補,但傳出去未免過於招搖,言官參上一本,說立山何來如許鉅資賠墊?奉旨「明白回奏」,那時何言以對?因此,只要是愛護立山的,一定會極力和阻他這麼做。

  這在立山是早就想到了的,明知道李蓮英必不以為然,而仍舊要這樣子說,無非以退為進的手段,逼得他不能不想法子來了結此事。

  果然,李蓮英聽了他的話,先來一頓教訓,說他輕率,是從井救人,不過也承認這是他的一個難題。於是立山領教之餘,趁機央求,請李蓮英向慈禧太后說好話,赦免了這筆罰款。

  「那是辦不到的事。一提反而提醒上頭了!」李蓮英想了一下說:「我看上頭也不見得會記得這檔子事,把它『陰乾』

  了吧!」

  這就是說,未繳罰款的,不必再催,不了了之。然而已繳罰款的,頂戴不復,豈能甘心?立山再想一想,事難兩全,只有一步一步走著再說了。

  於是,他又用滿懷感激的語氣道了謝。接下來便提到第二次踏勘清漪園,頭一次道中遇雨,半途而廢,這一次實在是頭一次。李蓮英因為萬壽雖過,慈禧太后聽戲的興致還很濃,長春宮傳外班來演,要過月半方罷,他得伺候在那裡,因而約定過了十月十五,不拘那一天,只要天氣晴朗就去。

  ※ ※ ※

  這天是十月十八,沒有風卻有極好的陽光。李蓮英由立山陪著,坐車出西直門,過高粱橋,向北直駛海澱,經暢春園遺址往西不遠,就到了萬壽山麓,昆明湖畔的清漪園了。

  這一帶在英法聯軍入京之前,本來有五座園子。最大的是圓明園,圓明園之南是暢春園,本是明朝武清侯李偉的別墅。那時的圓明園還是皇四子,也就是後來雍正皇帝的賜園,暢春園的規模比它大得多,是聖祖經常巡幸之地,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,龍馭上賓之地就在暢春園。乾隆即位,或許因為這裡曾是所謂「奪嫡」奇禍發難之處,所以不常臨幸,六十年中全力經營圓明園,而暢春園則因為位置在圓明園前面,被稱為「前園」。

  這兩座園子之西,依次為萬壽山、玉泉山、香山,合稱為「三山」,萬壽山下的清漪園、玉泉山下的靜明園、香山之下的靜宜園,則合稱為「三園」,跟圓明園、暢春園一樣,都毀在咸豐庚申的浩劫之中。但是殿基是毀不了的,如清漪園的勤政殿,石基宛然,只要稍微整理一下,就可以起造宮殿了。

  李蓮英和立山是在這裡下的車。內務府造辦處的官員、雷廷昌和他帶來的將作好手,以及幾家大本廠的掌櫃,早就在那裡伺候差使。行過了禮,雷廷昌將李蓮英和立山先請到一旁臨時搭兼的工寮中,一面歇腳飲茶,一面聽他先講解地形。

  「清漪園本來有八景,叫做載時堂、墨妙軒、龍雲樓、淡碧齋、水樂亭、知魚橋、尋詩徑、涵光洞。園子的規模,聽這八景的名兒就知道了。」

  想一想果然,一堂、一軒、一樓、一齋、一亭,此外就是一座橋、一個洞,甚至於一條船,亦美其名為「尋詩徑」,規模似乎還不如尋常富室的園林。

  「這一層我倒想不明白了。」李蓮英皺著眉說,「乾隆爺是最愛修園子的,放著這麼一片有山有水的好地方,倒不打主意?」

  「總管問到節骨眼兒上來了。」雷廷昌答道:「我也聽我家裡老人說過,一呢,有一圓明園,天天忙,顧不到別處了;二呢,是給老太后慶壽的寺廟,那些花花梢梢的景致,安上去不合適;三呢,這片地方處處可以用,要拿亭臺樓閣填滿了它,也真有點吃力。」

  「噢!」李蓮英聽到最後一句話,深為注意,「這是說地方太散漫了!現在要拿亭臺樓閣填滿了它,不一樣也吃力嗎?」

  「是!」雷廷昌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不過那樣子吃力反不討好。這座山、這片湖是天然美景,佈置得好,不會覺得散漫。」

  他展開圖來,指點著說:「清漪園一共三個部位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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