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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二


  在歸途中,李蓮英就替立山想到了一個好缺,但是這個缺亦不是能隨便調動的,先得仔細看看,有什麼機會能攆掉舊的,才能補上新的。

  因此,他這天回宮,只誇讚立山的好處,說他辦事實心實意,幹練爽利,既有擔當,又肯任勞任怨。接著便提到挑個日子,預備上清漪園去實地勘察一番,再畫圖樣進呈。話很多,卻始終不露如何給立山調個差,得以直接指揮的意思。

  「好啊!」慈禧太后很贊成李蓮英去看一看。因為他每次看了什麼回來,耳聞目見,講得清清楚楚,就等於她親聞目睹一樣,「你就在這三兩天裡頭,好好去看一看。先畫個地形圖來。」

  「奴才就後天去吧!」

  「後天?」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:「我本來想後天去看看長春宮搭的戲臺,那就改在明天去看。」

  長春宮搭戲臺是這年興出來的花樣,為的是傳召外面的戲班子方便,為此慈禧太后特地移居儲秀宮,而長春宮的戲臺,限期九月底「報齊」,這天是九月二十六,離限期還有四天,依內務府辦事的習慣,一定還不曾搭妥當。李蓮英本想勸阻,到了限期那天再去看,話都到了口邊,靈機一動,將要說的話縮了回去,響亮地答一聲:「是!」

  次日朝罷,傳過午膳,慈禧太后向李蓮英說道:「繞繞彎兒去!」

  她每天飯後,總在殿前殿后走走,其名為「繞彎兒」,其實是為了消食。繞彎兒的時候,照例也有一班太監宮女隨侍,原以為她只在儲秀宮回廊上閒步,那知竟出宮往南直走。李蓮英知道她的行蹤,搶上兩步,招呼一名小太監說:「趕快到長春宮,告訴內務府的官兒,老佛爺駕到,讓不相干的人,趕緊回避。」

  小太監從間道飛奔而去,一進長春宮便大嚷:「老佛爺駕到,不相干的人趕快出去!」

  在場的內務府官員大驚失色,慈禧太后突然駕到,所為何來?堂郎中文銛慌了手腳,一面攆工匠出門,一面找長春宮的太監,預備御座。就在這亂作一團的當兒,慈禧太后出現了。

  一踏進來臉色就難看,望著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木料麻繩,不斷冷笑,對文銛領著內務府的官員,磕頭接駕,慈禧太后根本就不理。

  「戲臺呢?」鴉雀無聲中冒出來這麼一句,聲音冷得象冰,文銛頓時戰慄失色。

  「老佛爺在問:戲臺怎麼還沒有搭好?」

  「是,是月底報齊。」文銛囁嚅著說,「今兒是二十七,還有三天的限。」

  「你聽,」慈禧太后轉臉對李蓮英說:「他還有理呐!」

  遇到這種時候,跪在地下的人的窮通禍福,都在李蓮英手裡,如果他肯善為解釋,或者先裝模作樣地罵在面面,為慈禧太后消一消氣,至少大事可以化小。不然,雖是小事,也可以鬧大。

  李蓮英這天是存心要將事情鬧大,當時便問文銛說道:「三天就能搭得好了嗎?」

  「能,能!」文銛一疊連聲地說,「那怕一天一夜,都能搭得起來。」

  京裡幹這一行的,確有這樣的本事,李蓮英當然也知道,卻故意不理會,只冷冷地說道:「既然這麼著,又何必非要月底報齊?挑個好日子,早早兒搭好了它,趁老佛爺高興,就可以傳戲,不也是各位老爺們伺候差使的一點兒孝心嗎?」

  這一說,真如火上加油,慈禧太后厲聲叱斥:「他們還知道孝心?都是些死沒天良的東西!」說完,掉頭就走,走了幾步,回頭吩咐:「去看,內務府有誰在?」

  這是傳內務府大臣。恰好只有師曾在,聽得這個消息,格外驚心動魄,因為不但他本人職責攸關,而且他的長子文麟現在造辦處當郎中,長春宮搭戲臺派定六名造辦處司員合辦,文麟恰是其中之一。

  戰戰兢兢趕到儲秀宮,遞了綠頭牌,卻一直不蒙召見,想打聽消息,都說不知道。等了一個時辰,小太監出來傳知:不召見了。卻頒下一張朱諭:「內務府堂郎中文銛暨造辦處司員,貽誤要差,著即摘去頂戴,並罰銀示懲。」

  接下來便是罰款的單子,堂郎中五萬,造辦處司員六人,各罰三萬,總計二十三萬銀子,限十月十一日,也就是萬壽正日的第二天交齊。

  在被罰的人看,這麼一個不能算錯處的錯處,竟獲此嚴譴,實在不能心服。俗語說的是「打了不罰,罰了不打」,如今既摘頂戴,又罰銀子,是打了又罰。這從那裡說理去?只有一面督促工匠,趕緊將戲臺搭成,一面商量著找門路乞恩,寬免罰款。

  要想乞恩,先得打聽慈禧太后何以如此震怒?這一層文銛比較清楚,因為當時震栗昏瞀,應對失旨,事後細想,卻能找出癥結,壞在李蓮英不肯幫忙。然則,他的不幫忙又是所為何來?想想並沒有得罪他啊!何以出此落井下石,砸得人頭破血流的毒手?

  這個疑團很快地打破了。第二天軍機承旨:「內務府堂郎中著立山去。」旨意一傳,除卻文銛都不覺得意外,因為立山早有能名,而且在「帝師、王佐、鬼使、神差」這四條捷徑中占了兩門。毓慶宮行走是「帝師」;在醇王門下名為「王佐」;出使「洋鬼子」的國度是「鬼使」;在神機營當差便是「神差」。四樣身分,有一於此,即可春風得意,而況立山既是「王佐」,又兼著神機營的差使!

  奉宸苑郎中與內務府堂郎中,同樣郎中,但就象江蘇巡撫與貴州巡撫一樣,榮枯大不相同。內務府大臣並無定員,且多有本職,往往與遙領虛銜沒有多大分別,內務府的實權多在堂郎中手裡,如果幹練勤練,聖眷優隆,一下子可以升為二品大員的內務府大臣。所以這一調遷,在立山真是平步青雲,當然喜不可言。

  而在周旋盈門的賀客之際,他念念不忘的是兩個人,一個是醇王,一個是文銛。醇王猶在其次,文銛的失意,必須立即有所表示。

  於是他托詞告個罪,從後門溜出去,套車趕到文銛那裡。

  帖子遞進去,聽差的出來擋駕,說主人有病,不能接見。

  「我看看去!」立山不由分說,直闖上房,一面走,一面大喊:「文二哥,文二哥!」

  到底都是內務府的人,而且立山平日也很夠意思,文銛不能堅拒,更無從躲避,只得迎了出來,強笑著說:「你這會兒怎麼有功夫來看我?」

  「特為來給二哥道惱!」說著深深一揖。

  文銛確實有一肚子氣惱,不敢惱慈禧太后,也不敢惱李蓮英,原就牙癢癢地想在立山身上出一口氣。誰知他不速而至,先就亂了自己的陣法,此刻再受他這一禮,真所謂「伸手不打笑面人」,這份氣惱,看來是只有悶在肚子裡了。

  「咳!」他長歎一聲,「我惱什麼?只怨我的流年不如你。」

  「二哥跟我還分彼此嗎?便宜不落外方,我替二哥先看著這個位子。等上頭消一消氣,想起二哥的好處來,那時候物歸原主,我借此又混一重資格,就是沾二哥的光了!」文銛笑了,「豫甫,你真行!」他說,「就算是哄人的話,我也不能不信。」

  就這立談之頃,主人的敵意,不但消失無餘,反將立山引為知心,延入書房,細訴肺腑。文銛相信立山不至於不夠朋友挖他的根,但對李蓮英頗感憾恨,認為他即使要幫立山,犯不著用這樣的手段,當然這是他確信立山不會出賣朋友,拿他這番話去告訴李蓮英,才敢於直言無隱。

  立山自然只有安慰,說李蓮英心中一定也存著歉意,將來自會設法補報。然後便跟文銛要人。這是很高明的一著,不獨為了安撫文銛和他的那一幫人,而且也是收文銛的那一幫人為己所用。

  在文銛,自是求之不得,毫無保留地將他在內務府的關係都交了出來。立山答應儘量照舊重用,但話中留下一個尾巴,如果李蓮英有人交下來,又當別論。這是預備有所推託的話,然而也是老實話,文銛是可以體諒得到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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