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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七


  他防人的手段,因人而施,對於淮軍將領,是造成他們彼此的猜忌,免得「合而謀我」;對於盛宣懷這些人,在陷之以利以外,就是嚴禁他們另投靠山。不過,盛宣懷固然不必,也不敢出賣自己,就怕孫毓汶別有用心,將盛宣懷拉了過去,自己的秘密如果都落在此人手中,卻是大可憂之事。為此,他試探著問:「多說盛杏蓀是能員,萊山,照你看,他的長處,到底何在?」

  「盛杏蓀是中堂一手提拔的人,難道還不知道他的長處?」

  照這話看,孫毓汶或者已經猜到自己要委盛宣懷辦鐵路,有意說在前面,以為試探。李鴻章心想,言路上對盛宣懷深惡痛絕,如果自己承認有此意向,一傳出去,先招言官反感,益增阻力,還是先瞞著為妙。

  「盛宣懷的長處,我當然知道。不過,知人甚難,要聽聽大家對他的批評,尤其是閣下的批評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那還不容易明白?軍機為用人行政之地,何能不聽聽你對人物的品評?」

  「中堂太看得起我了!」孫毓汶忽然問道:「聽說盛杏蓀到杭州去了?」

  「他老翁在浙江候補,請假去省親。」李鴻章又說,「也要去整頓整頓招商局。」

  談到這裡,客人陸續至,而且非常意外地,正要開席的時候,醇王亦作了不速之客。不過他一進來就先聲明,他不是來闖席,只是聽說大家都在這裡,順路進來看看。

  這一下,使得做主人的奕劻很為難。不留醇王,於禮不合,留下醇王,自然是坐首座,便委屈了李鴻章。想一想只有口中虛邀,暗地裡關照,暫緩開席。

  醇王自知不便久坐,覷個便將孫毓汶拉到一邊,有一句要緊話關照:「你們跟少荃同席,不必再談鐵路。這件事,八成兒吹了!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這位,」醇王摣開五指伸了一下,意思是指惇王,「今天不是『遞了牌子』?我剛剛才知道,為的是反對造鐵路,當面力爭。有幾句話說得很厲害,說是鐵路造來造去,怕動了西陵的龍脈。上頭一聽這話嚇壞了!派了傳諭,明天一早,讓我頭一起遞牌子,說是要問鐵路。多半會作為罷論。」

  孫毓汶不即回答,問到另一件事:「那麼,官銀號呢?」

  「這又是件棘手的事!崇文山到我那裡痛哭流涕,真正愚忠可憫!看樣子,除非不用洋人,不然就辦不成。」

  「合肥迷信洋人。聽說他有過後,不用洋人,寧可不辦。現在鐵路再作罷論,所議的三件大事,倒有兩件不成功,而這兩件又是合肥的獻議,一點結果都沒有,似乎於他的面子上不好看。」

  「說得是啊!」醇王倒未曾想到,此刻一被提醒,才覺得十分不妥。

  「而況現在還有求於他!」

  這話,醇王也能深喻,有求于李鴻章的,不止於先辦北洋一大支海軍,還要靠他遮掩著拿海軍經費移作別用。這樣,就必得設法圓他的面子,否則,他未必肯乖乖聽話。

  「王爺,」孫毓汶低聲說道:「辦不辦,王爺在心裡拿主意,眼前先不必說破,儘管照合肥的意思降旨。橫豎這又不是三天兩天便得見分曉的事,且等崧鎮青跟陳雋丞複奏了再說。」

  這是指漕運總督崧駿跟山東巡撫陳士傑。修造鐵路事關南漕,地在山東,當然要徵詢他們的意見,如果他們的複奏,認為窒礙難行,將來就可以搪塞李鴻章。倘或複奏贊成,也不妨示意言路上折反對。總之要打消此事的手段多得很,眼前能保住李鴻章的面子,不教他懷怨於朝廷,便是上策。

  「你的話不錯。一準照此而行!」醇王欣然答應。

  【六四】

  果然,第二天慈禧太后召見醇王,面諭鐵路停辦。醇王亦宛轉上言,代為乞恩,保全老臣的體面。慈禧太后本有向李鴻章示惠之意,自然樂從。

  因此,儘管有人頌揚皇太后聖明,面諭醇王停辦鐵路,李鴻章由於軍機否認此說,所以照常備妥圖說,送請軍機處呈遞御前。接著便發了廷寄,說李鴻章建議「試辦阿城至臨清鐵路為南北大道樞紐,阿城臨清二處,各造倉廒數所,以備儲米候運等語,所陳系為運糧起見,不無可采。」以下就用孫毓汶的見解,近黃河一帶的鐵路,是否會被大水沖刷,不可不預為籌計,責成崧駿、陳士傑及河道總督成孚,派人詳細勘查,據實複奏。最後特別告誡:「其建設倉康及轉運應辦事宜,著按照所陳各節,悉心會商,妥為籌議,一併迅速奏聞。」

  這道上諭還算切實,李鴻章相當滿意。複奏如何,自然影響成敗,而陳士傑雖不和睦,所好的是掌握關鍵的崧駿,未調漕督以前是直隸藩司,平日書信往來,稱之為「弟」,是這樣不同泛泛的關係,李鴻章便有把握,崧駿一定會附和其議,力贊其成。

  ※ ※ ※

  同一天還有一道緊要上諭,就是設立海軍衙門,為預先所計議的,特派醇王總理海軍事務,「所有沿海水師,悉歸節制調遣」。

  在醇王總理之下,有兩會辦、兩幫辦,滿漢各半。會辦是奕劻與李鴻章,幫辦是正行旗漢軍都統善慶與還在倫敦、尚未交卸出使大臣職務的兵部右侍郎曾紀澤。懿旨中又特別宣示:北洋精練海軍一支,著李鴻章專司其事。

  上諭一下,李鴻章第一件事是呈遞謝恩摺子,同時也要預備召見。這就必得跟醇王先見一次面,估量慈禧太后可能會問到的話,商量應該如何回答。那知他未到適園,醇王先就送了信來,說這天上午,慈禧太后召見軍機,曾提到駐德使館有人來信,指控李鳳苞訂船的弊端,迫不得已,只有由總理衙門將王詠霓的來信,送交軍機呈遞。同時又面奉懿旨:

  下一天召見李鴻章。

  接到這個資訊,李鴻章暗暗心驚。不想小小刑部主事的一封私函,竟會上達天聽,倘或因此惹起風波,陰溝裡翻了船,才是丟人的大笑話。

  所幸的是,王詠霓的原信,張蔭桓已覓來一個抄本,找出來細細參詳,還有可以辯解之處,比較放心了。不過為了表示問心無愧,要出以泰然,醇王那裡,反倒不便再去,免得他疑心自己為此事去探聽口氣。因而只寫了一封回信,提到李鳳苞之事,說他亦非常詫異,如果真有弊端,李鳳苞就是辜恩溺職,應該嚴辦。

  ※ ※ ※

  到了宮裡,才知道內奏事處已傳懿旨:李鴻章與醇王一起召見。兩人匆匆見面,談不到幾句話,已經「叫起」了。

  進殿先看慈禧太后的臉色,黃紗屏掩映之下,不甚分明,只聽得慈禧太后微微咳嗽,聲音發啞而低,李鴻章凝神靜聽,連大氣都不敢喘,真有屏營戰兢之感。

  「辦海軍是一件大事。」慈禧太后閑閑發端:「史書上說的『樓船』,那能跟現在的鐵甲船比?將來等船從外洋到了,你們都該上去看一看才好。」

  「是!」醇王答說:「船一到,臣就會同李鴻章去看。」

  「這倒也不必忙在一時,總先要操演純熟了,才有個看頭。這三條鐵甲船,派誰管帶?」

  這下該李鴻章回答了:「原有副將劉步蟾他們二十多個人,派到德國,一面照料造船工程,一面學習駕駛、修理。這一次幫同德國兵弁,駕駛回國,等他們到了大沽口,臣要詳細考查,再稟知醇親王,請旨派定管帶。」

  「德國兵弁把船開到,自然要回國。咱們自己的人,接得下來,接不下來呢?」

  「一時自然接不下。臣跟醇親王已經商量過,酌留德國兵弁三兩年,把他們的本事都學會了,再送他們回國。」

  「可以。」慈禧太后拈起禦案上的一封信,揚了一下:「有人說,鎮遠的工料不及定遠,造價反而貴了。這是怎麼說?」

  「鎮遠鐵甲厚薄,一切佈置,都跟定遠一樣,不同的是,定遠水線之下,都是鋼面鐵甲,鎮遠的水線之下,參用鐵甲。這因為當時外洋鋼價,突然大漲,不能不變通辦理。當時奏明有案的。」

  「濟遠呢?」慈禧太后將信往外一移,「這個王詠霓來的信,你們看看!」

  於是醇王先看,看完不作聲,將信隨手遞給李鴻章,他假意看了一遍,恭恭敬敬地將原信繳呈禦案,方始不慌不忙地分辯。

  「王詠霓是親眼目睹,臣還沒有見過濟遠,不知道王詠霓的話,說得對不對?不過,他說濟遠不能跟定遠、鎮遠一起回國,似乎言過其實,如今濟遠已經跟定遠、鎮遠一起東來了。」

  「我也覺得他的話,不免過分,可是也有說得有理的。」

  「是!」李鴻章答道:「濟遠是一條快船,當時是仿英國的新樣子定造的,因為是頭一回,有些地方不大合適,臣亦早已寫信給曾紀澤,托他跟許景澄商量,新訂的兩條船,盡力修改圖樣。總之,好的地方,務必留著,不好的地方,務必改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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