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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六


  「沒有。」李鴻章問,「聽說是翁叔平的門生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張蔭桓說了此人的簡歷。王子裳名叫詠霓,浙江人,早年是個名士,駢文做得極好。本來是刑部主事,去年許景澄奉命代李鳳苞為出使德國欽差大臣,奏調為隨員,以迄於今。

  「喔,」李鴻章問道:「他怎麼樣?」

  「他最近來了一封信。這封信是給什麼人的?請中堂不必問。我設法錄了一個副本在這裡,專備中堂參酌。」

  不問其事為何?李鴻章先就覺得他的關愛之情可感,深深報以一眼,然後接過抄件來看。信上並無稱謂,是有意略去了的,不過從寒暄的套語中,可以看出受信者與王詠霓有相當交誼,而且是常在一起議論洋務的朋友。

  這封信就是專論新購鎮遠、濟遠兩兵艦的得失。他說:西洋的兵艦,近來都用鐵甲,鐵甲艦又分快船、戰艦兩類。戰艦一類,先為兩舷列炮,炮小甲薄,不足攻拒,一變再變而有船而上可以旋轉的炮塔,炮巨甲厚,才成為海上利器。

  但旋轉的炮塔,仍有缺點,未能盡善,於是再改為「露臺旋炮之制」。定遠、鎮遠兩艦,仿此構造,算是最新的兵艦。但鎮遠工料不及定遠,如平面綱甲,改用熟料,而當時造價反增加十萬銀子。其故何在?令人不解。

  下麵談到快船。王詠霓說:快船專以巡海,亦能深入敵人口岸,輔佐戰艦。由於快船的火力不足,因而必須厚甲以自護。其法有二,一是在吃水線下,加厚鋼甲;一是在底部裝置平面的鋼甲,藉以防禦自上下落的炮彈。而濟遠艦的構造極不合理,吃水線下無鋼甲防護,一遇小炮彈即生危險,吃水不深,易於欹側。最大的錯誤是船面加上炮臺,形成頭重腳輕之勢,不但駕駛困難,而且危險特甚。王詠霓斷言西洋兵艦,並無這種規制,濟遠艦是仿照德國不及一千噸的兩艘小船所造,而此兩艘小船,亦根本沒有炮臺。

  看到「濟遠造於伏爾鏗廠,初次試為,本未盡善,廠中辦事人不自諱言」的話,李鴻章臉色一變,抬頭望著張蔭桓說道:「李丹崖不致如此冒失吧?我看,王某的這封信,僅憑耳食,未免言過其實。」

  聽他這樣說法,張蔭桓就知道他還未看完,「不見得全是耳食之言。」張蔭桓說:「中堂請先看信!」

  於是李鴻章聚精會神往下看,同時小聲念道:「其失如機艙逼窄,絕無空隙,隻身側行,尚慮誤觸,前日試機已有觸手成廢者。

  暑月炎燠,臨戰倉皇,並難奏技;水管行折,遠達汽鍋,歷次損修,甚為不便,今尚泊馬拉他,不能隨定、鎮偕行。

  其下艙煤櫃,只容百噸,蓋以限於入水,諸弊叢生。然大沽口淺,已不能近,煙臺、旅順無礙加深,倘增深一尺,可添煤四十噸,何所見不及於此?而炮房之藥氣悶,令台之佈置不密,猶見弊之小者。

  今朝廷加意台澎,飭照仿造,而劼侯、傅相,意見不同,劼侯請俟回華察看,自是慎重,合肥謂不必久待,電令速購。豈成功期諸二年,而訂定不能遲諸兩月邪?此尤弟所未喻者也。」

  這是指新訂購的兩艘兵艦而言。李鴻章看到這裡,大為氣憤,「胡說八道。不必久待,電令速購,那裡是我的意思。六月裡,總署有信給我,說台澎孤懸海外,應該從速購備船隻,以備不虞。我因為戰艦花費太大,所以覆信,說暫照濟遠訂購幾艘。六月二十四奉到電旨,我還記得全文是:『著照濟遠或快船,定購四隻,備台澎用。即電商英德出使大臣妥辦。船價戶部有的款可撥。』你評評,何嘗是我錯?」

  「中堂不錯。本為救急之計,自然不能久待,而況戶部有『的款』是指此時而言,遲延日久,『的款』也許造了三海的禦舫,豈不落空?」

  「著啊!你這才是深知甘苦之意。」李鴻章又說:「至於我給劼侯的信,將來可以問他,我只說:炮不可小於八九口徑;甲不可薄於十二寸,如用鐵面不可薄於十寸;船速不可低於十五裡;吃水不可深於十八尺,這都是相度實情,期望快船能得戰艦之用。謀國如此,自覺不為不忠,而局外人橫加非議,實在令人灰心。」

  「中堂謀國,有識者無不傾服。不過,言路上的傳聞,雖說空穴來風,到底也還另有說法。」

  「什麼說法?」李鴻章張大了眼問。

  「如無『空穴』,何有『來風』?」

  李鴻章一愣,接著換了副沉著的臉色,「此言有味!」他說,「你聽到什麼風聲?」

  「聽說駐德使館中人,另有信來。盛伯熙就接到一封,預備動摺子參李丹崖。」張蔭桓說,「盛伯熙的筆鋒,中堂是知道的,不動彈章則已,一動必不為人留餘地。」

  「噢!」李鴻章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總還有人要借此生風。據說,目前有一公論,『定遠船質堅而價廉;鎮遠船質稍次而價稍漲;濟遠船質極壞而價極昂!』總而言之,照他們說,一船不如一船!」

  「這些話是從那裡聽來的呢?」

  「上海《申報》上就載得有。」

  「局外人的浮議,未必可信。」李鴻章不屑地說,「好在李丹崖已經交卸回國,奉旨交北洋差遣,定、鎮、濟三艦,也快到大沽口了。是是非非,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。」

  「是!」張蔭桓的本意是來報告消息,原意既達,不必詞費,所以起身告辭。

  李鴻章卻不願放他走。李鳳苞的毛病在李鴻章自然不是一無所知的,所以話雖說得坦然,心裡卻不免嘀咕,希望張蔭桓能替他想個化解之方。只是言語之中,袒護李鳳苞在先,一時改不得口,唯有先拿張蔭桓留了下來,再作計較。

  「如果沒有事,你再坐一會……我還有話跟你談。或者,」他沉吟了一下說:「托你再去打聽一下,還有什麼人從德國寫信來?」

  「是!我晚上再來跟中堂回話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從張蔭桓辭去以後,便是接連不斷的訪客。李鴻章本來是不想見的,但就這一天之間,發覺京中的各種跡象,都對他不利,為了聽聽消息,也為了籠絡朝士,一改本心,儘量延見。

  訪客是來巴結的多。因為聽說朝廷要大辦新政,用人必多,或者想兼差、或者想外放,都得要走手握實權的「李中堂」的路子。此輩見識有限,但消息靈通,所以李鴻章倒聽了許多想聽的話。

  到了四點多鐘,貼身跟班悄悄來提醒,該赴慶王的飯局了。這天,奕劻為李鴻章接風,陪客是總署、軍機兩方面的大臣,所以等於又一次會議,李鴻章當然要早到。

  果然到得早了,在座的陪客,還只有一個孫毓汶。談到鐵路,他告訴李鴻章說,反對的人很多,不過事在人為,最好準備一份詳細的圖說,再奏請懿旨定奪。

  「那方便。我三五天以內就可以預備好。」李鴻章答道,「洋匠已經勘查了好幾次,每一次都有詳細稟帖,不過用的是洋文,我關照他們加緊趕譯就是。」

  「是的。等中堂一交來,軍機上立時呈遞。」孫毓汶略停一下問道:「中堂的意思是從陶城埠到臨清,沿河興造鐵路,如果阿城一帶河水漫決,向北沖刷,不會把鐵路沖斷?」

  「不要緊!洋匠已經顧慮到這一層,近河之處,路基築高六尺,漫水從沒有高過六尺的。」

  孫毓汶點點頭又問:「倘或奉旨准行,中堂意中想派什麼人督辦?」

  李鴻章心目中已經有人,決定派盛宣懷去辦。話到口邊,忽然警覺,說不定孫毓汶想保薦什麼人,倘或落空,難免失望,或者會故意阻撓,這時以敷衍為妙。

  於是他搖搖頭說:「此刻那裡談得到此?將來是不是交北洋辦,亦未可知。就是交北洋辦,派什麼人經理,也得請教諸公的意思。」

  「那當然請中堂一力支持。」孫毓汶說,「我看盛杏蓀倒是適當的人選。」

  聽得孫毓汶稱讚盛宣懷,李鴻章不能不留意。因為孫毓汶固然一言一行,無不隱含心計,而對盛宣懷更不能不防。北洋幕府中兩類人才,一類講吏治、論兵略,還保留著曾國藩開府的流風遺韻,論人,大多正人君子;論事,亦多罕言私利。另一類辦洋務、辟財源,此中又有高下兩等,上焉者如張蔭桓,下焉者就是盛宣懷之流,李鴻章在他們面前,就象在貼身侍僕面前一樣,毫無秘密可言。事實上李鴻章也是要靠盛宣懷等輩,才有個人的秘密,此所以不能不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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