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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四


  剛念到這裡,李鴻章笑了出來,是有意笑得聲音極大,表示他的憤懣和鄙視,「這些拿寫大卷子當經濟學問的翰林名士,我可真服了他了!」他提高了聲音說,「列公請想想,一個鐘頭走五十裡,一晝夜二十四個鐘頭該走多少?不是一千兩百里嗎?與六七百里比較,說是有速無遲?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?其欲誰欺!」

  由於李鴻章捉住了徐致祥這個近乎自欺欺人的短處,加以詞氣甚壯,以至於原折「八害」之說不能畢其詞,連帶山東道監察禦史文海的「四害」,陝西道監察禦史張廷燎的「不可輕於嘗試」,浙江道監察禦史汪正元的「六不可開」等等議論,也就不能重提了。

  其實,這些議論亦不必重提,李鴻章早就聽說了。在他看,所有反對開鐵路的理由,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,而自井底窺天的閣閣蛙鳴,不值得一駁。唯一成理由的是,要掘平許多墳墓,壞了人家的風水,然而為了富國強兵,也就顧不得那許多。

  當然,這話只能在私下談,不便宣之於這樣為朝野所一致矚目的會議中。李鴻章在想,此日一會既非三公坐而論道,而是講求經世實用的方略,那麼,要塞悠悠之口,最好莫如講「師夷」的實效。

  於是在舉座相顧,踧躇沉默之際,李鴻章用微顯激動的神態發言:「同治五年,恭親王跟文文忠創設同文館,取用正途,學習天文書算之學,言路大嘩,倭文端亦有封奏,請『立罷前議』。如今看來怎麼樣?可笑是不是?這不能怪倭文端,當時初講洋務,究不知效驗如何?我奇怪的是,今昔異勢,明明師夷之長,已見其利,何以還有倭文端的那套見解?拿陸路電線來說,萬里音信,瞬息可通,有事呼應靈便,無事可便商賈,今日之下,那個敢說不該興辦電報?然而當時就有人堅持以為不可,福建百姓,始而呈阻,從而竊毀。我現在要請大家問一問福建的京官,是有電報好,還是沒有電報好?記得倭文端為同文館所上的摺子,恭引聖祖仁皇帝的垂諭:『西洋各國,千百年後,中國必受其累。』以為『聖慮深遠,雖用其法,實惡其人』,這是倭文端的斷章取義!我敢說,如果仁皇帝今日還在,雖惡其人,必用其法。師夷之長,正所以為制夷之地!記得恭親王駁倭文端的摺子有言,『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,自必別有良圖。如果實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,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之後,竭其樤昧,悉心商辦。』又說,『如別無良策,謹以忠信為甲胄,禮義為干櫓等詞,謂可折衝樽俎,並以制敵之命,臣等實未敢信。』今日之事,我亦是這個看法。請王爺卓裁,諸公同議!」

  說到這裡,李鴻章已是氣喘連連,自有聽差替他捶背抹胸,拭汗奉條,益顯得老臣謀國之忠。而在座的人,自醇王以次,亦無不為李鴻章這番話的氣勢所懾,縱有反駁的理由,也都要考慮一下,是不是宜於在此時出口?

  他人可以緘默,醇王卻不能不說話。他本來是贊成興修鐵路的,但去年預備由神機營出面,借洋債建造西山至蘆溝橋的鐵路,專為運煤之用,不想為言路大攻,因而有些畏首畏尾,此時為李鴻章的話所激動,不由得又慨然而言,表示支持。

  然而亦僅是表示支持而已,「鐵路之利,局外人見不到,那些議論亦聽不得。」話雖如此,他卻作不得主,「這件事,我看要奏請聖裁。」

  於是,接下來議第三件,也是這天最後要議的一件大事,籌設銀行。李鴻章將克米隆所擬的說帖,作了一個解釋:由戶部撥銀五百萬兩作為資本,如果一時沒有這筆鉅款,不妨向滙豐銀行舉債。接著又列舉了許多條銀行的好處,善於理財的閻敬銘,傾身絀聽,深感興趣。

  「外國的銀行,跟我們中國的銀號、錢莊,看起來沒有什麼兩樣,都是俗語所說的,在『銅錢眼裡翻跟鬥』,其實大不相同,收支出納,別有法度。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,關係成敗。」李鴻章說到這裡,略停一下,然後揮一揮手加重語氣:「我們的銀行不辦則已,要辦,就得要用洋人。擬說帖的克米隆,是上海滙豐銀行的總經理,同治十二年接手到現在。滙豐銀行本來是賠錢的,經過此人極力整頓,生意蒸蒸日上,現在已成了上海外國銀行的領袖,克米隆的聲望亦遠達東西洋各國。若能得他之助,我敢擔保,我們的銀行一定辦得發達。」

  李鴻章說完,又該醇王表示意見。他看看閻敬銘問:「丹初,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我贊成。不過,第一,銀行是外國人的叫法,我們不必強與相同,仍舊以稱『官銀號』為宜。」

  「見得是!」李鴻章趕緊接口,「戶部既有『官錢號』,不妨再設『官銀號』。這個名稱改得好,於體制相符。」

  「第二,要辦就我們自己辦,何必用洋人?」

  「你不用洋人,人家卻不相信你戶部。」

  這脫口一答,真所謂「語驚四座」。閻敬銘勃然變色,大小眼一齊亂眨,形容醜怪。李鴻章自知失言,趕緊又作解釋。

  「這決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戶部,因為在商言商,最要緊的是主事者的信用。我們的官銀號設了起來,要跟各國通匯,譬如說,現在我們在倫敦要付一筆款子,需用甚急,照各國銀行通匯的規矩,一個電報去,就會如數照付。如果我們官銀號的司理,不為洋人所知,人家如何放心?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聲望信譽。」

  這一解釋,總算能自圓其說,閻敬銘微微頷首,表示領會。醇王本來怕閻李意見不合,將此一樁好事打翻,如今見此光景,才算放心。

  「茲事體大,一時也無法細談,既然丹初也贊成,那麼,這件事就交戶部議奏。各位看,這樣子辦,使得使不得?」

  「這是正辦!」世鐸答說。

  「事不宜遲。」醇王向閻敬銘說:「丹初,你此刻跟少荃當面約定日子,在戶部會議,有了結果,好早早出奏,這件事,最好能趁少荃在京裡,就能定局。」

  「是!」閻敬銘向李鴻章討日子:「爵相,那一天有空?」

  「這是大事,除非召見,我都可以抽出空來。丹初,請你跟崇公商量定了,隨時通知我。」

  崇公是指承恩公崇綺。他倒楣了好幾年,是閻敬銘敬重他的理學,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,才在去年十一月當上了戶部尚書。

  於是在暮色蒼茫中,各自散歸府第。李鴻章這天本有七個飯局,因為預知會議會開得很長,所以早就一律辭謝。回到賢良寺途中,心血來潮,就在轎前吩咐材官,拿名帖請閻敬銘到行館來便酌,又特地叮囑,請客時要說明,並無他客在座。

  回到賢良寺不久,閻敬銘應約而至。見了面彼此欣然,一個固然有話要說,一個也正有話要問,可以把杯傾談,極融洽。

  要談要問的,正就是設立官銀號之事。在閻敬銘面前,李鴻章不敢說沒有把握的外行話,而是說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理財心得。李鴻章認為發行鈔票,可以一掃錢谷稅厘方面進多出少,病民肥己的積弊,尤其是當他提到「減平」方面的好處,更顯得用鈔票有實益。

  劃一減平是閻敬銘所倡議。上年十二月,戶部奉旨預為籌畫軍餉,閻敬銘親自主持會議,殫思竭慮,擬成開源節流之策各十二條。節流的第一策,各省減平,必須劃一。嘉慶年間,為平川楚教亂,軍需支出浩繁,得設法彌補部庫收支不足之數,於是陝西巡撫畢沅始創「減平」之議。減平就是減低銀子的成色,表面銀數不減,暗中卻已減少支出,估計每年各省由減平所節餘的銀數,約計有七十四萬兩,規定應解戶部。但是行之既久,利未見而弊叢生,就因為減平的標準不一,易幹黹混。

  「現在各省支發兵餉,多按減平發給,每兩銀子,有的扣三分六厘三,有的扣四分九厘三,有的扣四分。上年由你那裡議定,一律扣四分,劃一是劃一了,丹初,你知道不知道,各省是不是實力奉行呢?」李鴻章接著說,「老實奉告,就我直隸各處,亦未見得能夠劃一。」

  「貴省如此,他省可想而知。其實『減平』之說,自欺欺人,毫無意思,不過積重難返,驟難革除而已。」

  「是!」李鴻章說,「其實應革的弊病又豈僅減平一項?我記得大疏中還有兩句話:『他如各省之洋銀折合紋銀,銀價折合錢價,亦漫無定章,徒使中飽。』而漫無定章者,無非幣制太亂,有銀子、有銀洋,銀子有各種成色,洋錢亦不止墨西哥鷹洋一種,很難有確切不移的定章。丹初,要講劃一,有個根本而容易的辦法,就是發鈔票!完糧納稅,收一兩就是一兩,公款出納,有一兩就是一兩,請問從那裡去蒙混,從那裡去中飽?」

  閻敬銘聽到這裡,拍案稱賞。「爵相!」他說,「這件事一定要辦成了它!這是千秋的大事業。收糧的『淋尖』、『踢斛』一時無法革除,收銀子的『火耗』、『平餘』,從今以後可以一掃而除。快何如之?」

  「丹初!」李鴻章說,「這話你只好擺在心裡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革弊必遭人之忌。」李鴻章說,「我們只談興利好了!」

  「啊,啊!爵相見事真相!」

  於是,約定後日在戶部集議以後,歡然分手。閻敬銘高興,李鴻章更高興,既有醇王的全力支持,又有閻敬銘的力贊其成,何況這件事不比造鐵路那樣,牽涉廣泛,看起來此議必可見諸實行了。

  ※ ※ ※

  在閻敬銘也是這樣的想法,此議必可見諸實行,要商議的是如何實行?所以第二天一到衙門,先跟兼管錢法堂事務的右侍郎孫家鼐去談。孫家鼐是咸豐九年的狀元,但絲毫沒有狀元的驕氣,平日處世待人,總說「當體聖人中和之旨」,所以聽閻敬銘所談,雖不知這個仿照外國銀行設立的「官銀號」,應如何著手籌備?卻滿口稱是,毫無異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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