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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二


  「是!二十八。」李鴻章說,「會議是王爺主持,自然聽王爺定日子。」

  等回到賢良寺,李鴻章不入臥室,逕自來到幕府聚會辦事的廳房,批閱文電。一面看,一面就作了裁決,幕府依照他的意旨,分頭擬稿發出。最後才看明天開始拜客的單子,長長一張紅箋,不下百人之多,李鴻章一見皺眉,提起筆來,大塗大抹,刪減了一半。

  ※ ※ ※

  拜客的名單上,頭一名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。他是曾國藩一榜的傳臚,道光二十七年丁未,以左副都禦史充會試「知貢舉」,雖是「外簾官」,照例也算這一科進士的老師。李鴻章是丁未翰林,科甲中人,最重師門,所以第一個就拜靈桂,備了一千兩銀子的贄敬,附帶二百兩銀子的門包。

  門生拜老師,照規矩進由邊門,出用中門,名為「軟進硬出」。但李鴻章既有爵位,又是首輔,真所謂「位極人臣」。靈桂家開中門迎接,而且先有管家到轎前回明,「不必降輿」,大轎一直抬到二堂滴水簷前,變成「硬進硬出」。

  靈桂已經病得不能起床了。在轎前迎接的,是靈桂的兒子孚會,年輕還不大懂事,幸好有靈桂的女婿榮祿照料,周旋中節,井井有條。略作寒暄,李鴻章便問起老師的病情。

  「家嶽的病,原是氣喘宿候,逢秋必發,只不過今年的來勢特凶,一發不可收拾。」

  「喔,」李鴻章問道:「請誰看的?」

  「請的薛撫屏。」榮祿搖搖頭,「他說:不救了!拖日子而已。」

  「唉!」李鴻章微喟著說:「我看看老師去!」

  「相見徒增傷感。中堂不必勞動吧!」

  這是謙詞,李鴻章當然非看不可,「白頭師弟,」他說,「見得一面是一面。仲華,請引路。」

  於是到了靈桂病榻前,白頭師弟,執手相看,都掉了眼淚,榮祿硬勸著將李鴻章請到客廳。本來可以就此告辭,況且拜客名單雖刪減了一半,也還有長長一串拖在後面,不容久坐。但李鴻章為了榮祿的緣故,決定把握這個無意邂逅的機會,稍作盤桓。

  「後事想來都預備了。」

  「是!」榮祿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,「遺折的稿子擬好了,請中堂斟酌。」

  這也是一種「應酬」,而李鴻章因為一生沒有當過考官,對於他人請看文章,最有興趣,居然戴起眼鏡,取來筆硯,伏案將靈桂的遺折稿子,細細改定。這一下又花了半點鐘的工夫。

  榮祿稱謝以後。提到李鴻章此行,少不得有一番很得體的恭維。李鴻章倒也居之不疑,不作謙虛的客套,等榮祿的話完,忽然問道:「仲華,你今年貴庚?」

  「今年三十八。」

  「可惜!」李鴻章大搖其頭,「我為國家可惜,正在壯年,如何容你清閒?醇王處事,我樣樣佩服,就這件事上頭,可不敢恭維了。」

  榮祿很灑脫地笑了一下,「被罪之身,理當閉門思過。」他說:「至於七爺對我,提攜之德,實在無話可說,將來補報也總有機會的。」

  「眼前就是機會。」李鴻章說,「京營加餉,似乎勢在必行。加了餉自然要整頓,這個差使,仲華,依我看非你莫屬。」

  榮祿聽出他的言外之意,只要自己有所表示,他樂意在醇王面前進言推薦,其實自己與醇王的關係,又何勞第三者費心?醇王的短處是不免多疑,果然李鴻章在他面前為自己說了好話,他只以為自己有倒向北洋之心,反而引起猜忌。

  這樣一想,頗為不安,怕李鴻章魯莽從事,好意變得不堪承受,因而接口答道:「這是中堂看得起我。如果七爺覺得我還可以效一時之馳驅,我又何敢崖岸自高?多承中堂指點,一兩天之內,我就去見七爺。」

  這是暗示:有話他自己會說,無須旁人代勞。李鴻章是何等腳色?自然一聽就懂,「這才是!」他連連點頭,鼓勵他說:「醇王知人善任,篤念舊情。仲華,你真不必自外於人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等李鴻章一走,榮祿又拿他的話細想了一遍,覺得適園之行,必不可少,而且愈快愈好。

  因此,這天午後,策馬徑往傘子胡同。這幾年蹤跡雖疏,但畢竟不是泛泛的關係,所以醇王聽得門上一報,立即延見。

  見了面,先問起靈桂的病情,榮祿是早就想好了的,不能無故謁見,要借他岳父的病,作個因頭,所以此時正好借話搭話。

  「我岳父的病,是不中用了,一口氣拖著,只為有心事放不下,特地叫我來求王爺。」

  「喔,他有什麼心事?」

  「還不是身後之名!」榮祿說道:「我岳父平生最得意的事,就是蒙宣宗成皇帝朱筆親點為傳臚。宗室照例不能得鼎甲,所以,這個傳臚,更為可貴,將來的諡法上,要請七爺成全。」

  旗人對諡法,特重一個「靖」字,因而醇王問道:「莫非他想諡文靖?」

  「這倒不敢妄求。」

  「那……,」醇王想了一下說:「反正這會兒也還談不到此。將來內閣擬字的時候,你自己留意著,到時候說給我就是了!」

  「是!」榮祿隨手請了個安:「我替我岳父給七爺道謝。」

  「你來就是這件事嗎?」

  「也不光是這件事。」榮祿答說:「這一陣子,很有些人在談旗營加餉的事。有人來問我,我說:旗營加餉是七爺多少年來的主張,只要部庫有餘,這件事,七爺一定會辦。不過現在大辦海軍也是要緊的,萬一一時辦不到,大家可別喪氣,反正有七爺在,就一定有指望。」

  這最後一句話,是醇王頂愛聽的。他一生的志願,就是練成一支足以追步開國風烈的八旗勁旅。當年太祖皇帝的子侄,各張一軍,太宗英武過人,只兼領正黃、鑲黃兩旗,即令到了順治年間,睿親王多爾袞的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,亦未及八旗之半。自己能夠掌握全旗,又能重振入關的雄風,那是多麼快心之事!

  醇王的這個心願,從肅順被誅,剛掌管神機營的時候,就已為自己許下了。他讀過許多兵書和名將的史傳,也細心考查過僧王帶兵的手段,確信對部將士卒,唯有恩結,才能得其死力,能得其死力才能無間寒暑,勤加操練,成為能攻善守,紀律嚴明的一支精兵。然而,二十年來,他始終只是在「恩結」二字上下功夫,勤加操練固然談不到,能不能「得其死力」亦沒有把握。說來說去都因為他自己覺得恩結得還不夠深。

  這一次醇王是下定決心了,要大刀闊斧地裁汰比「綠營」習氣更深的各省爛兵,省下軍費來「恩結」旗營。不過,「旗營加餉也不是白加的。」他說,「咱們得要想個法子,切切實實整頓一番!」

  用「咱們」的字樣,就意味著這整頓的事務,有榮祿的份。不過,他不願自告奮勇,毫無表情地答一聲:「原該切實整頓。」

  「整頓得要有人。穆圖善是好的,不過一時還不能調進京;善慶,我想讓他幫著辦海軍。仲華,你告病得太久了,這一次得幫我的忙。」

  「怎麼說是『幫忙』,七爺言重了!」榮祿問道:「七爺是讓我到神機營,還是回步軍統領衙門?」

  「提到這上頭,咱們好好談一談。」醇王將身子湊過去,左肘斜倚著茶几,顯得很親密似的,「我久已有打算了。這兩年地面上不成樣子!福箴庭婆婆媽媽,壓根兒就不能當那個差使,上個月出了個大笑話,你聽說了沒有?」

  這實在是個大笑話。只為步軍統領福錕賦性庸懦,為人所侮,竟有樑上君子偷了他的大帽子,掛在正陽門上,附著一張紙條,大書「步軍統領福大人之腦袋」。幸虧發覺得早,很少路人得見,但神機營的密探自然有報告。榮祿雖是在野之身,消息卻異常靈通,不過神機營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,以瞞著醇王為宜,所以他故意答道:「沒有聽說。」

  「是這麼回事……」醇王所談的大笑話,果然是這麼回事。「上頭很賞識福箴庭,我亦不便多說。不過步軍統領衙門,非得有個能頂得住的人不可。我想,你還是回那裡,另外我再奏請,派你兼一個神機營專操大臣的差使。這不是兩全其美?」

  「多謝七爺栽培。」榮祿平靜地答道:「我回步軍統領衙門去當翼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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