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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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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這一句話,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亂了,隱隱約約有無數綺想在心湖中翻騰,但卻無從細辨,也是他不敢細辨,只極力想把一顆跳蕩不停的心,壓平服下來。 「敬謝不敏!」他終於找到了自己該說的話,「雖說托妻寄子,是知交常事,無奈內人不在這裡,這樣做法,於禮不合。」 「禮豈為你我而設?」 文廷式是亦儒亦俠亦風流一型的人物,聽了梁鼎芬的話,倒有些慚愧,自覺不如他灑脫,便不再峻拒,但事情卻要弄個清楚,「說得好好的,何以一下子變了卦?」他問。 「弟婦不肯回娘家。」 「為什麼呢?」 梁鼎芬不答。即令在知交面前,這亦是難言之隱,唯有黯然深喟:「說來說去總是我對不起她。」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了。文廷式不忍再問,回頭再想自己的責任。接受了梁鼎芬的委託,便等於新立一個家,而且對這位美而能詩,別有隱痛的龔夫人,要代梁鼎芬彌補極深的內疚,縱非香花供養,起居服禦,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。這一來,每月的家用可觀,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負擔,不得不先考慮。 「三哥,明年春天,你闈中得意,是可以寫包票的,館選亦十拿九穩,至不濟也得用為部曹。照這樣子說,你不妨作一久長的打算。」 這話在文廷式只聽懂了一半,梁鼎芬是說成進士、點翰林,或者分發六部做司員,他的京官是當定了。然而何謂「久長的打算」?這一半他卻弄不明白。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,勸他將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進京來。但文廷式沒有表示,他不便再往下說,不然倒象不放心將妻子托給他似的,既然如此,何必多此一舉? 文廷式是真的沒有猜到他的意思,這也是夫婦感情淡薄,根本想不到接眷。他本來就在籌畫未來如何過日子,所以對所謂「久長的打算」,自然而然地就往這方面去想,心想梁鼎芬的話不錯,明年春闈得意,必然之事。而且只要中了進士,就不愁不點翰林,多少有資格掌文衡的大老,象翁同龢,潘祖蔭、許庚身、祁世長等人,希望這年的所謂「四大公車」——福山王懿榮、南通張謇、常熟曾三撰和他,出於自己門下。如果運氣好,鼎甲亦在意中。那一來用不著三年散館,在兩年以後的鄉試,就會放出去當主考,可以還債了。 想到這裡,欣然說道:「星海,不要緊!你放心回廣州吧!但願你一年半載,就能接眷,如或不然,我在京裡總可以支援得下去。」 梁鼎芬無話可說,唯有拱手稱謝:「累三哥了!」 ※ ※ ※ 從第二天起,梁鼎芬就開始打點行囊。於是,送程儀的送程儀,餞行的餞行。由於是彈劾權貴落職,一時聲名大起,梁鼎芬亦頗為興頭,刻了一方閒章:「二十七歲罷官」。 這天是他的同鄉,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禮泰約他看荷花,聊當話別。地點是在崇文門內偏東的泡子河,前有長溪,後有大湖,東南兩面,雉堞環抱,北面一台雄峙,就是欽天監的觀象臺。兩岸高槐垂柳,圍繞著一片紅白荷花,是東城有名的勝地。 主客只得三人,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。午後先在梁家會齊,梁家的棲鳳苑就座落在東單牌樓的棲鳳樓胡同,離泡子河不遠,所以安步當車,從容走來。姚家的聽差早就攜著食盒,雇好了船在等待。但是,驕陽正盛,雖下了船,卻只泊在柳蔭下,品茗閒話。 「星海,」姚禮泰問道:「聽說寶眷留在京裡可有這話?」 「有啊!」梁鼎芬指著文廷式說,「我已經拜託芸閣代為照料。三五個月以後,看情形再說。」 「還是早日接了去的好。」姚禮泰說,「西關我有一所房子,前兩天舍弟來信,說房客到十月間滿期,決定退租。你到了廣州不妨去看看,如果合適,就不必另外費事找房子了。」 梁鼎芬自然連連稱謝,但心頭卻隱隱作痛。連日與龔氏夫人閒談,她已經一再表示,決不願回廣州,所以姚禮泰的盛情,只有心領,卻未便明言。 「兩位近來的詩興如何?」姚禮泰又問。 「天熱,懶得費心思。」文廷式答說:「倒是星海,頗有些纏綿悱惻的傷別之作。」 「以你們的交情,該有幾首好詩送星海?」 「這自然不能免俗。」文廷式說,「打算填一兩首長調,不過也還早。」 「對了!今日不可無詞。我們拈韻分詠,」姚禮泰指著荷花問說,「就以此為題。如何?」 「好!」梁鼎芬興致勃勃地,「這兩天正想做詞。你們看,用什麼牌子?」 「不現成的?」文廷式指著城牆下說:「《台城路》。」 名士雅集,聽差都攜著紙筆墨水匣、詩譜詞牌,當時拈韻,梁鼎芬拈著「梗」字,脫口吟道:「片雲吹墜遊仙影,涼風一池初定。」 「好捷才!」姚禮泰誇讚一聲,取筆在手,「我來謄錄。」梁鼎芬點點頭,凝望著柳外斜陽,悄悄念著:「秋意蕭疏,花枝眷戀,別有幽懷誰省?」 「好!」姚禮泰一面錄詞,一面又贊,「宛然白石!」 「我何敢望姜白石?」梁鼎芬又念:「斜陽正永,看水際盈盈,素衣齊整;絕笑蓮娃,歌聲亂落到煙艇。」 「該『換頭』了。上半闋寫景,下半闋該寫人了。」 「這是出題目考我。」梁鼎芬微笑著說,「本來想寫景到底,你這一說,害我要重起爐灶。」 說罷,他掉轉臉去,剝著指甲,口中輕聲吟哦。文廷式看著詞稿,卻在心中念著:「秋意蕭疏,花枝眷戀,別有幽懷誰省?」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「幽懷」,姚禮泰亦在凝神構思,一船默默。只聽「波、波」的輕響,緊包著的蓮瓣,一朵一朵開放,展露嬌黃的粉蕊,飄送微遠的清香,隨風暗度,沁人心脾,助人文思。 「我都有了!」梁鼎芬說:「我自己來寫。」 從姚禮泰手中接過紙筆,一揮而就,他自己又重讀一遍,鉤抹添注了幾個字,然後擱筆,將身子往後一靠,是頗感輕快的神態。 於是姚禮泰與文廷式俯身同看,那下半闋《台城路》寫的是:「詞人酒夢乍醒,愛芳華未歇,攜手相贈。夜月微明,寒霜細下,珍重今番光景。紅香自領,任漂沒江潭,不曾淒冷;只是相思,淚痕苔滿徑。」 「這寫的是殘荷。」姚禮泰低聲讚歎:「低徊悱惻,一往情深。」 梁鼎芬當然有得意之色,將手一伸:「你們的呢?」 「我要曳白了。」文廷式搖搖頭,大有自責的意味。 「我也是。」姚禮泰接口,「珠玉在前,望而卻步,我也只好擱筆了。」 「何至於如此?」梁鼎芬矜持地,「我這首東西實在也不好,前面還抓得住題目,換頭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譏。」 「上半闋雖好,他人也還到得了這個境界,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闋,寫的真性情,真面目。」姚禮泰轉臉問道:「芸閣,你以為我這番議論如何?」 「自然是知者之言。」略停一下,文廷式提高了聲音說:「『任漂沒江潭,不曾淒冷』,星海,『夜月微明,寒霜細下,珍重那番光景。」 原作是「今番光景」,何以易「今」為「那」,姚禮泰不解所謂,隨即追問:「那番光景是什麼?」 曖昧蒙矓的情致,只可意會,說破了就沒有意味了。梁星海是瞭解的,五年前的九月下弦,正合著「夜月微明,寒霜細下」的「那番光景」,文廷式是勸自己記取洞房花燭之夜,「珍重」姻緣。盛意雖然可感,然而世無女媧,何術補天?看來相思都是多餘的了。 ※ ※ ※ 挑定長行的吉日,頭一天將行李都裝了車,忙到黃昏告一段落。龔夫人將門上喚進來有話交代。 「老爺明天要走了,今天不出門。飯局早都辭謝了,如果有人臨時來請,不用來回報,說心領謝謝就是。」 「是了。」門上轉身要走。 「你回來!我還有話。」龔夫人說,「從明天起,有事你們都要先跟文老爺請示,不准自作主張!」 交代完了,龔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好些菜,為丈夫餞行。但夫婦的離筵中,夾雜了一位外客,席次很不容易安排,梁鼎芬要請「三哥」上坐,而文廷式卻說是專為梁鼎芬餞行,自己是陪客,只能旁坐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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