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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二〇


  這個結果,惹得清議大嘩。言官論罪,本就有閉塞言路之嫌,決非好事,而況律法不咎既往,已經過去的事,翻出來重新追論,不但對身受者有失公平,而且開一惡例,以後當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,隨時可以翻案,豈不搞得人人自危?

  話雖如此,但此時言官的風骨,已大不如前,看上諭中有高宗和仁宗兩頂大帽子壓在那裡,嚇得不敢動彈。同時認為吳峋和梁鼎芬當時持論過於偏激,亦有自取其咎,要為他們申辯,很難著筆,便越發逡巡卻步了。

  不過,私下去慰問吳、梁二人的卻很多。吳峋不免有悲戚之色,而梁鼎芬的表情,大異其趣,頗有「無官一身輕」的模樣。因為這年正是他二十七歲,想起李文田的論斷,一顆心便擰絞得痛,而現在冷鑊裡爆出個熱栗子,忽得嚴譴,算是過了一道難關,性命可保,如何不喜?

  只是性命可保,生計堪虞。編修的官階正七品、降五級調用,只好當一個僅勝於「未入流」的從九官末官,在本衙門只有職掌與謄錄生相仿的待詔是從九品,從來就沒有一個翰林做過這樣的官。所以這個降五級調用的處分,對梁鼎芬來說,等於勒令休致,比革職還重。革職的處分,只要風頭一過,有個有力的人出面,為他找個勞績或者軍功的理由,一下子便可以奏請開複。降官調用就非得循資爬升不可了。

  因此,接奉嚴旨之日,應付完了登門道惱的訪客,到晚來梁鼎芬要跟一個至交商量今後的出處。這個人就是文廷式。

 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。上一次入都在光緒八年,下榻棲鳳苑中,北闈得意,中了順天鄉試第三名,才名傾動公卿,都說他第二年春闈聯捷,是必然之事。那知到了冬天丁憂,奔喪回廣東,如今服制已滿,提早進京,預備明年丙戌科會試,仍舊以棲鳳苑為居停。在梁家的聽差、丫頭和老媽子眼中,他的身分象舅老爺,因為穿房入戶,連龔夫人都不須避忌的。

  是這樣的交情,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議處之際,就替他捏了一把汗,及至嚴譴一下,便如當頭一個焦雷,震得他魂飛魄散。雖然梁鼎芬本人反覺得是樁「喜事」,無奈他那位龔氏夫人,頓時玉容憔悴,清淚婆娑,文廷式看在眼裡,不知怎麼,竟是疼在心頭的光景。

  白天還要幫著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灑脫的樣子,此時燈下會食,就再也不須掩飾了,「星海!」他抑鬱地問:「來日大難,要早早作個打算。」

  「正是。我就是要跟你商量,京裡自然不能住了。」

  「那麼,」文廷式說,「回廣東。」

  梁鼎芬默然。如果不願在京等候調用,自然是攜眷回鄉,這是必然的兩條路。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,從小孤寒,家鄉毫無基業,兩手空空回去,莫非告貸度日。

  這些苦衷,文廷式當然知道,他建議梁鼎芬回廣東,當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條路子。長善雖已罷職回京,張之洞在那裡當總督,可以求取照應。

  「盛伯熙跟張香濤的交誼極厚,請他出一封切切實實的信,張香帥自然羅致你在幕府中。」文廷式說,「我想,你只有這麼辦,只有這麼一條出路。」

  梁鼎芬搖搖頭,「乞食大府,情何以堪?」他問,「到他幕府裡去仰承顏色,不太委屈了我?」

  多少名臣出於督撫幕府,就算罷官相就,亦不見得辱沒了他翰林的身分。不過梁鼎芬向來有些矯情,尤其此刻的心境,說起來多少有些偏激。文廷式相知有素,覺得不宜跟他辯論,因為越辯越僵。

  就在這時候,有兩位熟客連袂來訪,一個是於式枚、一個是志銳,跟梁鼎芬是庚辰會試的同年,也都點了翰林,如今志銳仍舊在翰林院,于式枚散館以後,當了兵部主事。他們白天已經來過,此時不速而至,也是關心梁鼎芬的出處,想來跟他談談。

  於是洗杯更酌,文廷式將他的建議,與梁鼎芬的態度,說了給他們聽,於式枚與志銳都認為先回廣州是正辦,跟張之洞打交道是上策。

  「星海如果不願入幕府,可以任教。」於式枚說,「仿佛王湘綺為丁稚帥禮聘入川,出長尊長書院那樣,就不礙星海的清高了。」

  聽得這話,梁鼎芬欣然色喜:「這倒是我的一個歸宿。不過……」

  他沒有再說下去,志銳卻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,王湘綺乃是丁寶楨所「禮聘」,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,便有失身分了。

  「我想可以這麼辦,」他說,「星海儘管回籍,我托盛伯熙直接寫信給張香帥薦賢,讓張香帥登門求教。」

  「能這樣辦,自然再好不過。可是,」文廷式問道:「盛伯熙的力量辦得到嗎?」

  「他們的交情夠。」志銳答說,「如果怕靠不住,我們再找人,譬如托翁老師。」

  翁老師是指翁同龢,庚辰會試的副主考。張之洞跟翁家的「小狀元」是同年,兩家的交誼本來不壞,但近年來因為南北之爭,分道揚鑣,已經面和而心不和。因此,於式枚大搖其頭:「不行,不行!托翁老師反而僨事。照我看,最好托令親謨貝子,轉托李蘭公出信,那就如響斯應了。」

  貝子奕謨是志銳的姐夫,由他去托李鴻藻,面子當然夠了,而李鴻藻的話,在張之洞是非聽不可的。這樣做法,雖然迂回費事,卻是踏踏實實,可期必成,所以都贊成此議。

  大家這樣盡心盡力為梁鼎芬打算,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,但交情太深,無須言謝,梁鼎芬只不斷點頭而已。

  「現在要談怎麼走法了。」志銳問道:「星海,你在京裡有多少帳?」

  帳實在是債。京裡專門有人放債給京官,名為「放京債」,利息雖高,期限甚長,京官如果不外放,只付息,不還本,一外放了,約期本利俱清。而象梁鼎芬這樣的情形最尷尬,不還不行,要還還不起,正是他的一大心事。此刻聽志銳問起,老實答道:「沒有仔細算過,總得四、五百兩銀子。」

  「四、五百兩銀子不算多,大家湊一湊,總可以湊得出來,這件事也交給我了。」志銳又說:「此外還得湊一筆川資。星海,你看要多少?」

  這就很難說了。僅僅川資,倒還有限,只是到了廣州,不能馬上有收入,也不能靦顏向親友告貸,如果一年半載地賦閑,這筆繳裹兒,為數不少。倘或帶著妻子回去,立一個家又不能太寒酸,那就更費周章了。

  他的為難,是可以猜想得到的。所以志銳又問:「嫂夫人如何?是留在京裡,還是伴著你一起走?星海,我說句話,你可別誤會!」

  「是何言歟?盡請直言。」

  「我認為你這時候不能拖著家累,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暫住。這樣做法還有個好處,兩三年以後,有親政,大婚兩盛典,覃恩普敷,起複有望,我們大家想辦法,幫你重回翰林院,一往一來,豈不省了兩次移家之勞?如果此行順利,三、五個月以後,再派人來接眷,亦還不遲。」

  這是為好朋友打算,象為自己打算一樣地實在,梁鼎芬衷心感動,拱拱手說:「謹受教!」

  ※ ※ ※

  帶著三分酒意,回到臥室,龔夫人正對鏡垂淚。梁鼎芬的微醺的樂趣,立刻消失無餘。

  「又為什麼難過?」他低聲下氣地說,「船到橋頭自會直。剛才他們替我畫策,都商量好了,由志伯去活動,讓張香濤聘我去主持書院。不過,有件事,我覺得對不起你。」

  「什麼事?」龔夫人拭一拭淚痕,看著鏡子問。

  「一時不能帶你回廣州。」

  「我也不想去。」龔夫人毫無表情地答說:「言語不通,天氣又熱。」

  「你既然不想去,那就好極了。」梁鼎芬有著如釋重負之感,「我倒問你,你想住舅舅家,還是叔叔家?」

  「為什麼?」龔夫人倏然轉臉,急促地問:「為什麼要住到別人家裡去?」

  「別人家裡?」梁鼎芬愕然,「兩處不都是你的娘家嗎?」

  「娘家!我沒有娘家!」龔夫人冷笑,「就為我爹娘死得早了,才害我一輩子。」

  最後這句話,就如當心一拳,搗得梁鼎芬頭昏眼黑,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:「那麼,你說怎麼辦呢?」

  「我還住在這裡!我總得有個家。」

  「你一個人住在家裡,沒有人照應,叫我怎麼放心得下?」

  「怎麼說沒有人照應?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嗎?」

  這話不錯啊!梁鼎芬默默地在心裡盤算了好一會,起身出屋,到跨院去看文廷式。

  天氣熱,文廷式光著脊樑在院子裡納涼,梁鼎芬進門便說:「三哥,你不用往會館裡搬了。」

  這也是剛才四個人談出來的結論之一,龔夫人回娘家,房屋退租,文廷式搬到江西會館去住。此時聽得梁鼎芬的話,文廷式自不免詫異:「不往會館搬,住那裡?」

  「仍舊住在這裡!」梁鼎芬說,「我拿弟婦托給你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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