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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九


  這天晚上,福錕特設盛饌,專請孫毓汶一個人,杯盤之間,有宮中傳來的密旨相商。

  「上諭是下來了。」福錕低聲說道:「上頭的意思,你是知道的,此後該如何著手,李總管有話傳出來,說要請你出主意。」

  「上頭的意思」是孫毓汶早就知道的,修三海不過是一個障眼法,其實是想修清漪園。經費如何籌措,工程如何進行,大致也有了成議。但空言容易,以空言見諸實際,就不那麼簡單了。所以孫毓汶沉吟不語,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。

  孫毓汶是好量,酒越多思路越敏銳,因而福錕並不催他。

  直到十來杯酒下肚,孫毓汶方始開口。

  「此中有個關鍵人物,這個人敷衍好了,大事已成一半。」

  「你是說朝邑?」

  閻敬銘是陝西朝邑人,他當然也是關鍵人物,但是,「他還在其次。」孫毓汶說:「是李相。」

  「嗯。」福錕深深點頭,「怎麼個敷衍?」

  「自然是格外假以詞色,要讓他們知道,慈眷特隆,然後感恩圖報,旨出必遵。」

  「中堂!」孫毓汶忽然顧而言他地問,「你看近來言路上如何?」

  「馬江一役,清流鎩羽,比從前消沉得多了。」福錕舉杯相敬,「萊山,這是你的功勳!」

  孫毓汶坦然不辭地接受了他的敬酒。如果說打擊清流亦算功勳,那麼,孫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勳。當年他畫策將翰林四諫中的張佩綸、陳寶琛及清流中的吳大澂,派為福建及南北洋軍務會辦,讓大言炎炎,紙上談兵的書生,去總領師幹,無異把他們送入雲端,等著看他們摔得粉身碎骨。果然,馬江一敗,接著追論保薦喪師辱國的唐炯、徐延旭的責任,張陳二人,都獲嚴譴。清流鉗口結舌,噤若寒蟬,而吃過清流苦頭的人,無不拍手稱快,因而有副刻薄的對子,上聯叫做:「三洋會辦,且先看侯官革職,豐潤充軍」,說陳寶琛革職,張佩綸充軍用「且先看」的字樣,意思中還要等著看吳大澂的「好看」。

  下聯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張之洞作個陪襯。張之洞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,謝折中一句「敢忘八表經營」,久成話柄,這裡少不得再挖苦一番:「八表經營,也不過山西禁煙,廣東開賭。」禁煙自是好事,廣東的「闈姓」複開,是為了籌餉,在張之洞是萬不得已之舉,而出以「也不過」三字,卑薄之意,十分明顯。

  不過一年多工夫,翰林四諫為孫毓汶收拾了一半。再有個鄧承修,孫毓汶仿照當年恭王應付倭仁反對設置同文館的辦法,攛掇醇王請旨,將鄧承修派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,讓他無法再抨擊洋務。但話雖如此,只要「鐵漢」在京,還得要處處防他。

  「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囂張了。不過,一半也是沒有題目的緣故。修園一事,雖可以不明發上諭,到底不能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。中堂,」孫毓汶問道:「倘或有人象同治十三年那樣,交相起哄,請停工的摺子一個接一個上,請問如何應付?」

  「我擔心的就是這個。盛伯熙算是清流後起的領袖,不過鋒芒已不如前,加以慈聖優遇,翁叔平也籠絡得住他,大概不會多嘴。此外就很難說了。」福錕接著又說:「我看鄧鐵香就決不肯緘默。」

  「鄧鐵香的事好辦。天造地設有個差使在等著他。」孫毓汶說,「幾時你不妨跟七爺提一提。」

  「喔!」福錕很注意地問,「你是說讓我保薦鄧鐵香一個差使。是什麼?」

  「中國跟法國,馬上要會勘中越的邊界了,鄧鐵香很可以去得。」

  「著啊!」福錕擊節稱賞,「他既是總理大臣,又是廣東人,人地相宜,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差使。萊山,你真想得到。不過,深入蠻荒煙瘴之地,比充軍山海關外還苦,只怕他不肯去。」

  「這是什麼話!」孫毓汶作色答道:「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,何能容他規避?這一層,你放心,倒是翰林中頗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殺雞駭猴,找一兩個來開刀。」

  福錕秉性和易,知道孫毓汶手段陰險毒辣,便覺於心不忍,所以勸著他說:「能找人疏通一下,規誡他們識得利害輕重,也就是了。」

  「此輩年少氣盛,目空一切,肯聽誰的話?」孫毓汶幹了一杯酒,沉吟著說,「倒有個人,正好拿他來替李相泡制一服開心順氣丸。」

  「萊山,你意中想到的是誰?」

  「梁星海。」

  ※ ※ ※

  梁星海名叫鼎芬,廣州人。七歲喪母,十二歲喪父,由姑母撫養成人。生得頭大身矮,鬚眉如戟,相貌一點不秀氣,但筆下不凡,在粵中大儒陳蘭甫的「東塾」讀過書。

  那時廣州將軍名叫長善,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書香門第。廣州將軍署的後花園,題名壺園,亭館極美,好客的長善,大開幕府,延請年少名士,陪他的子侄志銳、志鉤一起用功。其中以梁鼎芬年紀最輕,其次是廣西賀縣的於式枚與江西萍鄉的文廷式。這兩個人也是東塾的高弟,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,兼以年齡相仿,交情更見親密。

  梁鼎芬科名早發,光緒六年二十二歲就點了翰林,與李慈銘同年。這年的房考官有國子監祭酒王先謙與宗人府主事龔鎮湘,龔主事是梁鼎芬鄉試的房師,而王祭酒是他這一次會試的房師,王龔兩人又是至親。梁鼎芬從小隨父宦游湖南,以此重重淵源,促成了梁鼎芬的一樁姻緣。

  龔鎮湘有個侄女,是王先謙嫡親的外甥女兒。龔小姐從小父母雙亡,由舅母撫養長大,這時長得亭亭玉立,美而能詩,無論做叔叔的,還是做舅舅的,當然都希望她嫁一個翰林。難得梁鼎芬尚未娶妻,現成的一樁好姻緣,俯拾即是。於是春風得意大登科,秋風得意小登科,這年八月裡在京成親,才子佳人,傳為美談。

  梁鼎芬看起來當然志得意滿,將新居題名「棲鳳苑」。但雙棲不多時,便即請假歸葬,第二年春天才回京。臨行誓墓,立志要做個骨鯁鯁之臣。

  三年散館,梁鼎芬留館授職編修。以他的文采,自然是紅翰林之一,往來的多是名流,其中走得最勤的是,他的同鄉前輩,南書房翰林李文田家。

  有一天李文田為梁鼎芬排八字,說他活不過二十七歲。李文田的星相之學是有名的,許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斷人生死,所以梁鼎芬大為驚恐,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。

 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,回答他說,只有遭遇一樁奇禍,方始可以免死。然而什麼叫奇禍,禍從何來?這就大費思量了。

  其時中法交涉正將破裂之際,清議抨擊李鴻章,慷慨激烈,但都止於口頭,上奏章彈劾的,卻還不多,就有,措詞亦比較和緩含蓄。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紳的兒子,為王湘綺稱作「仙童」的易順鼎,寫了一道奏摺,說李鴻章有「十可殺」。其實,這是易順鼎口誅筆伐,聊且快意的遊戲筆墨,因為易順鼎並無言責,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勢焰熏天的李鴻章。然而別有會心的梁鼎芬,一看觸發了靈感,將這篇稿子要了去,隨即謄正,請翰林院掌院學士代奏。

  慈禧太后看到奏摺,勃然大怒,召見軍機要嚴辦梁鼎芬。

  閻敬銘極力為他說情,才得無事。

  ※ ※ ※

  孫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,要泡制一服專為李鴻章服用的「開心順氣丸」,就是要翻這件案子。慈禧太后對清流本就厭了,也怕將來修清漪園的時候,言官會冒昧諫阻,覺得「殺雞駭猴」一番,亦是高明的手法,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請,頒發了一道上諭:「國家廣開言路,原期各抒忠讜,俾得集思廣益,上有補于國計,下有裨于民生。諸臣建言,自應審時度勢,悉泯偏私,以至誠剴切之心,平情敷奏,庶幾切中事理,言必可行。

  上年用兵以來,章奏不為不多,其中言之得宜,或立見施行,或量為節取,無不虛衷採納,並一一默識其人,以備隨時器使。至措詞失當,從不苛求,即陳奏迂謬,語涉鄙俚者,亦未加以斥責。若挾私妄奏,信口譏彈,既失恭敬之義,兼開攻訐之風,于人心政治,大有關係。

  恭讀高宗純皇帝聖諭:『中外大臣,皆經朕簡用,苟其事不幹大戾,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;禦史雖欲自著風力,肆為詆訕,可乎?』又恭讀仁宗睿皇帝聖諭,『內自王公大臣,外自督撫藩臬,以至百職庶司,如有營私玩法,辜恩溺職者,言官據實糾彈,即嚴究重懲。若以毫無影響之談,誣人名節,天鑒難逃,國法具在。』等因;欽此,訓諭煌煌,允宜遵守。

  如上年禦史吳峋,參劾閻敬銘,目為漢奸;編修梁鼎芬參劾李鴻章,摭拾多款,深文周內,竟至指為『可殺』。誣鎊大臣,至於此極,不能不示以懲儆。吳峋、梁鼎芬均著交部嚴加議處。

  總之,朝廷聽言行政,一秉大公,博訪周諮,惟期實事求是,非徒博納諫之虛名。爾諸臣務當精白乃心,竭誠獻替,毋負諄諄告誡之意,勉之!慎之!」

  吏部奉到上諭,立刻議奏,吳峋、梁鼎芬應降五級調用。這是「私罪」,所以過去如有「加級」、「紀錄」等等獎勵,則不能抵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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