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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五


  「在家幹些什麼?」慈禧太后又問:「除了寶鋆,還有那些人常到他那裡去?」

  忽然考察恭王的這些生活細節,不知用意何在?醇王越發謹慎了,「在家總是讀讀書,玩玩他的古董。常有那些人去,臣可不太清楚。」醇王一面想,一面答道:「聽說崇厚常去,文錫也常去。」

  「喔!」慈禧問道:「崇厚跟文錫報效的數目是多少?」

  這是入秋以來,因為各處打仗,軍費浩繁,慈禧太后除發內帑勞軍以外,特命旗下殷實人家,報效軍餉,崇厚和文錫都曾捐輸鉅款,醇王自然記得。

  「崇厚報效二十萬,文錫報效十萬。」

  「他們是真的為朝廷分憂,有力出力,有錢出錢呢,還是圖著什麼?」

  這話問得很精明,醇王不敢不據實回答:「崇厚上了年紀,這幾年常看佛經,沒事找和尚去談禪,世情淡了,不見得是想巴結差使。」

  「這麼說,文錫是閒不住了?」

  從內務府垮下來的文錫,一向不甘寂寞,不過醇王對此人雖無好感,亦無惡感,便持平答道:「這個人用得好,還是能辦事的。」

  「哼!」慈禧太后冷笑,「就是路走邪了!果然巴結差使,只要實心實力,我自然知道,有用得著他的地方,自會加恩。

  如果只是想些旁門左道的花樣,可教他小心!」

  醇王一聽這話,異常詫異,「文錫莫非有什麼不端的行為?」醇王老實問道:「臣絲毫不知,請皇太后明示。」

  「你,老實得出了格了!」慈禧太后停了一下,終於問到要害上,「你替老六代求,隨班磕頭,到底存著什麼打算?」這一問,醇王著慌了,定定神答道:「這也是他一番誠心。皇太后如天之德,多少年來曲予包容,自然不會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。臣國恩私情,斟酌再三,斗膽代求,一切都在聖明洞鑒之中,臣不必再多說了。」說著,在地上碰了個響頭。

  「你這是說,我應該讓老六再出來問事嗎?」

  語氣冷峻,質問的意味,十分濃重,醇王深感惶恐,「恩出自上。」他很快地答說,「臣豈敢妄有意見?」

  「咱們是商量著辦,」慈禧太后的語氣卻又緩和了,「你覺得老六是改過了嗎?」

  於是醇王比較又敢說話了,「恭親王自然能夠體會得皇太后裁成之德。」他停了一下說,「如果皇太后加恩,臣想他一定再不敢象從前那樣,懶散因循,遇事敷衍。」

  「你也知道他從前遇事敷衍。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,「不過才隔了半年,就會改了本性,說給誰也不會相信。朝廷的威信差不多快掃地了,如今不能再出爾反爾,倘或照你所說,讓他重新出來問事,三月裡的那道上諭,又怎麼交代?」

  醇王非常失望,談了半天,依然是點水潑不進去。事緩則圓,倘或此時強求力爭,反而越說越擰,還是自己先退一步,另外設法疏通挽回為妙。

  「臣原奏過,恩出自上,不敢妄求,只是臣意誠口拙,一切求聖明垂察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全知道。慣有人會抓題目,做文章,不過你看不出來而已。反正你替老六爭過了,弟兄的情分盡到了,我讓他們感激你就是!」

  這番話似乎負氣,且似有很深的誤解,醇王深為不安。但卻如他自己所說的「口拙」,對於這種微妙晦隱,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諷的話,更不會應付。因此,九月底秋風正厲的天氣,竟急得滿頭大汗。

  「你下去吧!我不怪你。」慈禧太后深知他的性情,安慰他說:「我知道你的苦心,無奈辦不到。就算老六真心改過,想好好替朝廷出一番力,包圍在他左右的那班人,也不容他那麼做。自從文祥一死,老六左右就沒有什麼敢跟他說老實話的人,沈桂芬再一過去,他索信連個得力的人都沒有了!這十年工夫,原可以切切實實辦成幾件事,都只為他抱著得過且過的心,大好光陰,白白錯過。說辦洋務吧,全要看外面的人,自己肯不肯用心?李鴻章是肯用心的,船政局,沈葆楨在的時候是好的,沈葆楨一去,也就不行了。打從這一點上說,就見得當時的軍機處跟總理衙門,有等於無。不然,各省辦洋務,也不能人存政存,人亡政亡,自生自滅,全不管用。」

  長篇大論中,醇王只聽清了一點,慈禧太后對恭王的憾恨極深。而她的話裡面,有許多意思正是自己一向所指責恭王的,因而也就更難為恭王辯解了。

  跪安退出,回到內務府朝房,還沒有坐定,內奏事處送來一通密封的朱諭,是慈禧太后親筆所寫:「醇親王為恭親王代請隨班祝嘏,所奏多有不當,著予申飭。」

  醇王碰這麼一個大釘子,當然很不高興,立刻就坐轎出宮。回府不久,禮王、孫毓汶和許庚身得到資訊,都已趕到,來意是想打聽何以惹得慈禧太后動怒,竟然不給他留些面子,傳旨申飭?但卻不知如何開口,只好談些照例的公事。

  一直談到該告辭的時候,醇王自己始終不言其事。等禮王站起身來,醇王搶先說了一句:「星叔,你再坐一會。」

  獨留許庚身的用意,禮王不明白,孫毓汶約略猜得到,而被留的客卻完全會意。果然,促膝相對,醇王將遭受申飭的由來,源源本本都說了給許庚身聽。

  「這倒是我的不是了。」許庚身不安地說,「都因為我的主意欠高明,才累及王爺。」

  「與你不相干!」醇王搖搖手,「我在路上想通了。上頭對我也沒有什麼,只不過要讓寶佩蘅那班人知道,不必再指望鑒園複起了。」

  「是!」許庚身到這時候,才指出慈禧太后的用意,「其實上頭倒是回護王爺,讓六爺見王爺一個情。王爺為兄受過,說起來正見得王爺的手足之情,肫摯深厚。」

  「是啊!」醇王高興了,「這算不了什麼。我也不必鑒園見情,只讓他知道,外面那些別有用心的謠言,說什麼我排擠他之類的話,不足為據,那就很夠了。」

  照這樣說,許庚身出的那個主意,是收到了意外的效果。這幾個月來,流言甚盛,都說醇王靜極思動,不顧友于之情,進讒奪權,手段未免太狠。這當然也不是毫無根據的看法,所以辯解很難。而居然有此陰錯陽差,無意間出現的一個機會,得以減消誹謗,實在是一件絕妙之事。

  因此,醇王對許庚身越發信任,「星叔,」他說,「你再守一守,有尚書的缺出來。我保你。」

  「王爺栽培!」許庚身請安道謝。

  「有一層我不明白,」醇王又將話題扯回恭王身上,「上頭怎麼會猜得到你我的做法?」

  許庚身想了一下答道:「也許有聰明人識破機關,在太后面前說了些什麼?」

  醇王點點頭問:「這又是什麼人呢?」

  「那就沒法猜了。王爺一本大公,只望六爺能為國宣勞,共濟時艱,可也有人不願意六爺出山。」

  「說得對!可又是誰呢?」

  許庚身已經覺得自己的話太多、太露骨,自然不肯再多說。不過醇王緊釘著問,卻又不便沉默,於是顧而言他:「前兩天我聽見一個消息,似乎離奇,但也不能忽略,不妨說給王爺聽聽。據說,內務府又在商量著,要替太后修園子了。」

  「喔!」醇王臉一揚,急促地說,「有這樣的事?」

  「是的。有這樣的事。而且談得頭頭是道,已很有眉目。」

  「這……,」醇王神色凜然地,「可真不是好事!是那些人在搗鬼?」

  「無非內務府的那班人,也有從前幹過的,也有現任的。」許庚身不肯指名,他說:「是那些人在鼓動此事,不關緊要,反正只要說得動聽,誰說都是一樣。」

  「我先聽聽,他們是怎麼個說法?」

  許庚身講得很詳細,然而也有略而不談之處,第一是不願明說是那些人在鼓動其事,這當然是他不願樹敵的明哲保身之道。

  第二是因為當著醇王不便講。內務府這班人的計議相當深,未算成,先算敗,如果不是醇王當政,他們不敢起這個念頭,同治十二年,為了重修頤和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,他們自然不會忘記。當時以慈禧、穆宗母子聯結在一起的力量,亦竟辦不到此事,只為了受阻於兩個人。

  一個是慈安太后,一個是恭王。內務府的老人,至今還能形容:每當兩宮太后,在皇帝陪伴之下,巡幸西苑時,看到小有殘破的地方,慈禧太后總是手指著說:「這兒該修了!」

  而扈從在側的恭王,亦總是板起了臉,挺直了腰,用暴厲的聲音答一聲:「喳!」

  同時,慈安太后又常會接下來說:「修是該修了。就是沒有錢,有什麼法子?」

  這叔嫂二人一唱一和,常使得慈禧太后啞口無言,生了幾次悶氣,唯有絕口不言。然而,瞭解慈禧太后的人知道,她是決不輸這口氣的,而現在正是可以出氣的時候。慈安太后暴崩,恭王被黜,再沒有人敢當面諫阻。醇王當然亦不會贊成,但是,慈禧太后不會忌憚他,他亦不敢違背慈禧太后的意思,所以無須顧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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