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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四


  「劉銘傳能夠克服基隆,朝廷自然要重重賞他。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戰也罷,和也罷,總要好好打幾個勝仗,說話才有力量,民心士氣才振作得起來。不朝這上頭去盡力,盡說些委屈求全的空話,我實在聽厭了!」

  這又是不願讓步求和的表示。醇王不敢接口,略停一下,提到新疆設立行省的事。慈禧太后便先從禦案上檢出戶部主稿,與吏部會銜奏複的一個摺子來看:「前據劉錦棠奏:遵議新疆兵數、糧數一切事宜。前經奉旨交議,新疆底定有年,綏邊輯民,事關重大,允宜統籌全域,另訂新章。

  前經左宗棠創議,設立行省,分設郡縣,案據劉錦棠詳晰陳奏,由部奏准,先設道廳州縣等官。現在更定官制,將南北兩路辦事大臣等缺裁撤,自應另設地方大員,以資統轄。擬添設新疆甘肅,布政使各一員,其應裁之辦事、幫辦、領隊、參贊各大臣,及烏魯木齊都統等缺,除未經簡政有人外,所有實缺及署任各員,擬俟新設巡撫、布政使到任後,再行交卸,請旨簡用。

  新疆旗綠各營兵數及關內外糧數,應核實經理。國家度支有常,不容稍涉耗費,劉錦棠等當挑留精銳,簡練軍實,並隨時稽查糧項,如將領中有侵冒等情事,應據實參奏,請旨治罪。」

  重新看完這通奏摺,慈禧太后的感慨很多,新疆設行省之議,早就有了。前年三月,劉錦棠以辦理新疆軍務欽差大臣的身分,與陝甘總督譚鐘麟會銜合奏,在新疆設置郡縣,但是劉錦棠反對將新疆從甘肅劃出,另設行省,因為一共只有二十多州縣,即使將來地方富庶,陸續增置,亦不會多到那裡去。各省州縣,最少的莫如貴州和廣西,而新疆的州縣還不及這兩省一半之多,難以成為一省,不言而喻。

  這是人人易見的道理,而另有深一層的看法,卻不是人人見得到的。慈禧太后最稱賞的是,劉錦棠的廓然大公的見解,新疆與甘肅形同唇齒,從前左宗棠以陝甘總督辦理新疆軍,一切調兵籌餉的軍務,都以關內為根本,也就是以甘肅支持新疆。他接替左宗棠而為欽差大臣,軍務能夠照常推行,完全是因為坐鎮關內的陝甘總督,力顧全局,所以能夠勉強支持。如果說甘肅的地方大員,存在一個關內、關外的念頭,那麼新疆的軍事,早就不堪聞問了。

  因此,劉錦棠認為以玉門關為界,將內外分為兩省,是非常不智的事。甘肅固可以從此減輕負擔,而新疆以二十餘州縣,孤懸絕域,勢必無以自存。這也就是說,辛苦交涉收回的伊犁,遲早仍舊要歸入俄國的掌握。

  「劉錦棠不主張新疆設行省,全是為了大局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我又在想,劉錦棠是怎麼成了左宗棠的部下的?還不是曾國藩存心公平,不存私見,全為大局著想嗎?」

  劉錦棠如何成為左宗棠的部下?醇王非常清楚。左宗棠奉旨西征,除了胡雪岩替他借洋債,辦糧台以外,本身沒有憑藉。其時曾左已經交惡,但是曾國藩卻將「老湘營」的劉松山,調歸左宗棠節制。左侯定邊,勳業彪炳,很得劉松山的力,因此左宗棠雖對曾國藩處處不滿,唯獨這件事心悅誠服,曾經在奏摺上特地陳明。曾國藩逝世,左宗棠的挽聯:「知人之明,謀國之忠,愧我不如元輔」,這句降心以從的老實話,就是由此而來。

  劉錦棠便是劉松山的侄子。沒有曾國藩義助左宗棠,劉錦棠當然也不會隨他叔叔成為左侯的部下,也就不會有今天底定新疆,籌議設省這一回事。慈禧太后回憶平洪楊,剿撚匪的大業,愴念曾國藩公忠體國,力持大局的賢勞,再環視今日荊天棘地的局勢,自然感慨不絕。

  「我不相信我們就敵不過洋人。力量不是沒有,只是私心自用,都分散了!如果能象曾國藩、胡林翼那樣,又何致於會有今天。如今總算張之洞還識大體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曾國荃比他哥哥,可真是差得太遠了!」

  這是因為曾國荃從閩海情勢吃緊以來,這三四個月對援閩援台,始終不甚熱心。他誠然有他的難處,兩江的海防、河防,所關不細,而南洋的兵輪、炮臺、軍械,又都不及北洋,為求自保,以致心餘力絀。但慈禧太后總認為曾國荃漠視大局,忘掉了同舟共濟之義,尤其是不肯援台,更以為還存著湘、淮之間的一道鴻溝,以湘軍領袖,有意跟淮軍宿將劉銘傳過不去。所以不滿已久。

  正好,左宗棠奉命督師福建,道出兩江,曾與曾國荃商量決定,由南洋派出兵船五艘,到福建集中,歸楊昌濬調派,預備等楊嶽斌的二十幾營一到,就可以轉運基隆,此外如有援台軍火什物,亦由這五艘船裝運。但是以後曾國荃卻變卦了。他說,南洋可以派出的兵船只有三艘,但「不足當鐵甲一炮」,而且兵船要打仗就不能載人,要載人就不能接仗,且不說為敵艦轟擊,只要在海中相遇,為敵艦監視,就不能脫身,船上幾天的煤燒完,寸步難行。

  這是他打給李鴻章的電報,據情上達,慈禧太后大為震怒,卻又無可奈何,因為他說的也是實在情形。一口怒氣不出,抓住「五」與「三」的數目不符,嚴旨詰責,說前據左宗棠奏報,已經跟曾國荃商定,由南洋派船五艘增援,何以又稱只有三艘?「臺灣資訊不通,情形萬分危急,猶敢意存漠視,不遵諭旨,可惡已極!曾國荃著交部嚴加議處。」

  這歸吏部議奏。滿漢兩尚書,滿尚書恩承剛剛到任,凡事不作主張,漢尚書是徐桐,一向對中興元勳持苛刻的態度,所以一力主持,定了革職的處分。

  複奏到達御前,慈禧太后從寬將曾國荃的處分改為革職留任。但不滿依舊,所以此時有弟不如兄的評論。醇王本來亦很推重曾國荃,不過近來也相當失望,所以唯唯稱是,不為曾國荃作任何辯解。

  「前天軍機送來一個單子,所有王公及現任京外文武官員,議降議罰,還有以前已得革留、降調、罰薪這些處分,請者加恩寬免。這是給大家一條自新之路,倒也可以。不過,」慈禧太后加重語氣說,「有些人可不能寬免。我要好好查一查,象曾國荃,照我看,就決不能免。」

  這也是皇太后五旬萬壽的恩典之一。醇王聽她口風不妙,怕碰釘子,越發不敢開口。又因為奏對時間已久,而新疆設行省的事,雖已決定,仿照江蘇的成例,一省分治,設甘肅新疆巡撫一員,另外再增設藩司一員,就象江蘇那樣,既有江蘇藩司,又有江甯藩司。但應該要派的人,卻還不曾取得懿旨,所以把話拉了回來,先由劉錦棠的現職說起。

  劉錦棠的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是差使,本職是兵部右侍郎,五旬萬壽加恩封疆大吏,劉錦棠與廣東陸路提督張曜,都以「慎固邊防,克勤職守」的考語,加了銜,劉錦棠是尚書銜,張曜是巡撫銜。

  要斟酌,也可以說要請旨的,就在這裡。劉錦棠補上甘肅新疆巡撫,自是駕輕就熟,順理成章的事,但張曜的官雖拜廣東陸路提督,卻自同治七年撚匪肅清時起,就在西陲效力,直到今年才奉旨入關,移防直隸北路,說起來回到新疆亦是人地相宜,而況加的是巡撫銜,調補甘新巡撫,名實相符,似乎比劉錦棠更為合適。

  當然,調補地方大吏是軍機的職掌,不過目前的制度特殊,而且涉及「督辦軍務」這個題目,醇王便有過問的資格,所以他細細作了剖解,請慈禧太后作一裁決:甘新巡撫是放劉錦棠還是張曜?

  「巡撫到底不同,如果有缺出來,自然應該先給劉錦棠。而且欽差的差使不撤,劉錦棠兼理民政,有好些方便。」慈禧太后又說:「張曜防守直北,如果回到新疆,可又派誰接替他的防務?」

  光是最後這個理由,便見得一動不如一靜。醇王一向遲鈍,許多明白可見的道理,常要在事後方始了然,此時聽慈禧太后一說,連連答道:「是,是!派劉錦棠合適。」

  「張曜也不是不合適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凡事總要講個緩急先後,張曜也是好的,過幾個月看,局勢鬆動些,有巡撫的缺出來,讓他去!他們在邊省辛苦了十幾年,也該調劑調劑。」

  「是!」醇王答道:「臣記在心裡就是。」

  「張曜,」慈禧太后忽然問道:「聽說他懼內,是不是?」

  「臣也聽得有此一說。」醇王答道,「張曜的妻子是他的老師。」

  「怎麼?」慈禧太后興味盎然地問:「這是怎麼說?」

  「張曜的妻子,是河南固始縣官蒯某人的閨女,撚匪圍固始,蒯知縣出佈告招募死士守城,賞格就是他的閨女……」

  醇王將當時張曜如何應募,如何以三百人破敵,如何為率軍來援的僧王所識拔,如何由僧王親自作媒,將蒯小姐許配給張曜的故事,約略講了一遍。

  「他的妻子能幹得很,張曜不識字,公事都是他妻子看。

  後來張曜當河南藩司,禦史——記得是劉毓楠,上奏參他『目不識丁』,這沒有法子,只好改武職,調補總兵。張曜發了憤,拜太太做老師,現在也能識字寫信了。」

  「這倒真難得!」慈禧太后說道:「巾幗中原有豪傑。」

  「原是。」

  醇王剛說了兩個字,剛晉為慶郡王的奕劻接口說道:「巾幗中也有堯舜。」

  這自然是對慈禧太后的恭維,而類似的恭維,她亦聽得多了,不須有何表示,只吩咐除了醇王,其餘的都可以跪安退出。

  單獨留下醇王,就是要談恭王隨班祝嘏的事。殿廷獨對,無須顧慮該為他留親王的體統,所以慈禧太后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,見此光景,醇王心裡就先嘀咕了。

  「最近跟老六見面了沒有?」

  「見過。」醇王很謹慎地回答。

  「他近來怎麼樣?」

  「常跟寶鋆逛逛西山,不過在家的時候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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