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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〇


  這一下,法軍不能不後退了。然而還有伏兵,張李成的另外一隊,兩翼包抄,直逼面前。法軍搶艇退去,其時正當落潮,小艇膠著在沙灘上的很多,退走不及,又死了好些。

  孫開華的部下,見此光景,士氣大振,奮勇肉搏,衝動了法軍的陣腳。孫開華身先士卒,陣斬法國軍官一名,奪旗踏陣,終於將法國兵驅出淡水口外。

  在口外,有日本海軍大佐東鄉平八郎率領兵艦在觀戰,在山上,有英國商民用望遠鏡在瞭望。這一仗打得不壞,法軍傷亡慘重,還被俘了十四人,英國人大為喝采。

  但是十四名戰俘為孫開華下令梟首,亦為英國商民所親眼目睹,認為中國軍隊違反萬國公法,提出抗議。劉銘傳當然置之不理,飛章奏捷,盛道孫開華的戰功,請求破格獎賞。

  提到張李成,只有一句話:「領隊襲之」,但保獎卻不沒其功:「五品軍功張李成,擬請以守備儘先補用,並賞戴花翎,並加都司銜」。

  十二天以後,孤拔佈告封港,北起蘇澳,南至鵝鑾鼻,一共三百三十九海裡,禁止所有船隻出入。航行限在距岸五海裡以外。

  這一來,商貨斷絕,文報不通,臺灣日用所需,除茶米以外,無一不缺。當然,各國的商務亦大受影響,尤其是英商的貿易停頓,損失最重。

  朝廷得報,大為焦急,但亦只有以嚴旨命令南北洋選派鐵甲快船,多帶兵勇器械,星夜馳援。而南北洋一共只有五分厚的鐵甲船五隻,何敢闖關?就算敢闖,這些小船上也載不了多少兵。所以李鴻章決定趁此機會,逼一逼朝廷,回心轉意,重新談和。只是不敢明言,只用「另設他法,解此危困」之類的話,旁敲側擊。

  因此,劉銘傳由廈門轉發的電報,到達北洋,轉給總理衙門時,李鴻章往往加以增刪,張大其詞。臺灣海口不過封鎖了兩天,他就這樣電報:「頃劉提督初三由廈門轉電,初二日法又到船六隻,在臺北者不下二十只。上月二十八日,法四船擾台南、澎湖,存亡無信,富紳多舉家逃走,士勇已募五千餘,無器械不受約束,不能禦敵,徒索餉鬧事。土匪四起,疫癘不止,日有死亡,能戰者不足三千人。敵勢甚大,日內必有惡戰,如十日外無電到,北不保。傳同將士惟拚命死守,保一日是一日,現在洋火藥已缺,食鹽無來,百姓擾亂,餉路亦阻,台局不堪設想,可為痛哭,請轉電總署。」

  李鴻章轉發了這個電報,自道亦為「痛哭流涕」。其實電文中他加上了許多顯而易見的假話,既然法國封鎖,「富紳多舉家逃走」又往那裡去逃?劉銘傳自己說過,在官紳中「有可用者,無不廣致禮羅」,所以除林朝棟自成一軍,扼守獅球嶺以外,臺北板橋的林維源捐餉二十萬兩;新竹紳士林汝梅招募練勇二百人,自籌兩個月的糧餉,協守海口;基隆與臺北接壤之處,由武舉人王廷理、周玉謙捐款募勇三百人,據險防堵。此外量力捐助兵餉的也很多,絕少舉家逃走的情形,就是逃,亦不過由前線逃到後方,由法國所佔據的基隆逃到臺北。

  當然,希望談和的,不止于李鴻章,在臺灣有貿易利害關係的各國,亦希望中法罷兵議和。特別是英國,因為台茶不能出口,約會駐英公使曾紀澤,打算出面調解。

  英國調處的條款,一共四件,主要的是要求中國履行天津條約,勸請法國不索賠償,撤出臺灣海口。這些條款,對中國可算有利,但是醇王跟總理大臣都不敢答應。結果提出對案八條,要修改天津條約;要在鎮南關外設官;要法國不用保護越南的名義;要法軍退出基隆,……最後一條是:「中國不索賠款,如法有不允之條,應先賠償中國損失。」

  這是南轅北轍,自然談不攏。同時法國又向作調人的英國提出條件:中國完全履行天津條約,法軍佔據臺北,直到中國允賠兵費,方始退出。這當然更談不攏了。

  【六十】

  局面兇險,和戰兩難,軍機處及總理衙門當政的王公大臣,除了極少數的孫毓汶之流,依然能夠好官自為以外,其餘的都覺得肩頭沉重,心頭鬱悶,渴望著能夠有人分擔艱巨,打開困境。

  而在言路方面,早有人在批評,醇王實在不如恭王。這話在醇王當然聽不到,但許庚身和閻敬銘等人,卻很重視這些輿論,不過這是大大的忌諱,自然只能藏諸心底,即使在最親近的人面前,亦不能透露。

  如今又不同了,至艱至危的局面,百孔千瘡,一時俱發,外面全靠一個李鴻章左支右應,極力撐持,朝中是連醇王自己都覺得這副千斤重擔,實在挑不動了,一再向他所信任的許庚身和孫毓汶說:「總得再找一兩個有擔當的人,幫著點兒才好。」

  一而再,再而三地說,孫毓汶只是順著嘴敷衍,許庚身卻終於忍不住了。

  「王爺,」一天單獨相處,他故意不著邊際地問,「這一向見了六爺沒有?」

  「那裡有功夫去看他?」醇王答說,「聽說他三天兩頭跟寶佩蘅逛西山。我就不懂,國事如此,他那兒來的這份閒情逸致?」

  「王爺憂國心切,六爺只怕也是借此排遭。」許庚身又說,「王爺的難處我知道,就少個身分相配的人,來跟王爺配戲。」

  「這話怎麼說?」

  「王爺主張大張撻伐,一伸天威,誰不佩服王爺。不過形勢所迫,和局能保全,亦不妨保全。苦的是王爺又主戰,又主和局,雖是承懿旨辦理,話總說不響……」

  「著啊!你這話說得太痛快了!」醇王搶著說道,「我就是為這個,覺得說不出的彆扭。一個人怎麼能又做岳飛,又做秦檜?」

  「提起秦檜,近來不知那個刻薄的,做了一副對子罵閻丹老,王爺不知道聽說了沒有?」

  「沒有啊!你念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上聯是:『辭小官、受大官,自畫招供王介甫。』下聯是:

  『舍戰局、附和局,毫無把握秦會之。』」

  「辭小官、受大官」是閻敬銘前兩年授職戶部尚書的謝恩摺子中的話,所以說是「自畫招供」。「上聯倒還好。拿他比做王介甫,也有點兒象。」醇王說道:「下聯是比較刻薄一點兒,而且於史實亦不符,秦會之當初談和是有把握的。」

  「咱們現在談和就是沒有把握,連李少荃都沒有,就因為法國的條件,王爺不肯允許,也不肯奏請太后允許。」

  醇王深深看了他一眼,體味著他的言外之意,漸漸覺得有點意思了。

  「我為王爺打算,得有個人來分謗才好。」

  「星叔!」醇王深有領悟,「你的設想很好。等我仔細想一想,先不必跟人談起。」

  醇王是從當政不到一個月,便已體會到「看人挑擔不吃力」這句江南諺語的道理,對恭王不獨諒解,而且懷著歉意。但牆倒眾人推,宮裡的太監向來勢利,加以「六爺」一向不給他們好臉嘴看,所以從恭王失勢之後,找到機會就在慈禧太后面前挑撥中傷,甚至於隱約提到當年殺安德海,以及載澂導穆宗微行這些最使慈禧太后痛心的往事。因此,慈禧太后對恭王的惡感,比他未罷黜之前更甚。

  是這樣深惡痛絕的態度,怎麼說得進話去?說複用恭王,而且是用他來主持洋務,跟法國人談和,那不是自己找釘子碰嗎?

  通前徹後想遍了,無計可施。不過醇王頗有自知之明,心想許庚身既然有此建議,自然也想過其中的難處,或者另有自己所想不到的計較。不妨找他來問一問。

  「王爺說得是。這件事極難。」許庚身聽他說完,從容答道:「不過眼前卻好有個難得的機會。」

  這個機會確很難得,要十年才有一次,今年是慈禧太后五十整壽。四十歲那年,為了「修園」,鬧出軒然大波,而且穆宗在那年秋末冬初,便有「致惡疾」的徵象,因而四十整壽,過得非常不痛快,這一次要好好彌補。儘管馬江大敗,臺灣吃緊,內務府卻正在轟轟烈烈地大辦盛典。王公大臣乃至耿直的言路上,亦都以為這是皇帝親政以前,慈禧太后最後的一個整壽,為了崇功報德,稍作鋪張,不算為過,所以沒有人上殺風景的摺子,奏諫時勢艱難,宜從簡約。

  在李蓮英承旨而加碼的指示之下,宮裡預備唱二十天的戲。這是慈禧太后個人的一點享樂,於典無征,依照儀典,普天同慶,應下好幾道恩詔,軍機處早已召集各部院大臣商定章程,次第請旨頒行。第一道是普免光緒五年以前民欠錢糧,澤及天下。第二道是豁免直隸各地,光緒五年以前,民欠旗地官租。第三道是椎恩近支親責、大學士、御前大臣、軍機大臣、內務府大臣、師傅、南書房翰林,以及「實能為國宣力」的封疆大臣,或者加官晉爵,或者頒賜珍賞,或者從優獎敘。

  第四道恩詔是「查明京外實任大員老親,有年踰八十者」,推恩「優加賞賚」。第五道專為治好慈禧太后重病的薛福辰和汪守正而發,薛福辰已補上直隸通永道,汪守正已調為天津府知府,因為他們晉京祝嘏,特詔「薛福辰加恩在任以應升之缺升用;汪守正加恩在任以道員用。」而且慈禧太后已有口風,為了薛福辰請脈方便,預備將他調升為順天府府尹。

  第六道恩詔就與恭王有關了。有許多革職的官員,「身在江湖,心存魏闕」,恭逢皇太后五旬萬壽,依戀闕下,隨班祝嘏,似乎亦要加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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