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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九


  林朝棟以騎都尉的世職,捐了個郎中,在原籍做紳士,平日急公好義,深得地方愛戴。中法交涉破裂,戰火將起,林朝棟招募了五百人,自備兩個月的糧餉,去見劉銘傳,願意防守一方。劉銘傳自然嘉許,立刻撥給軍械,指定基隆以南的暖暖,作為他的防區。此時又負起扼守獅球嶺,嚴防基隆棄守以後的法軍南侵的重任。

  當然,劉銘傳棄基隆是有道理的,第一、外海沒有兵艦,炮臺又不中用,日夜受法艦炮轟,徒然挨打,兵打光了,基隆還是守不住。第二、淡水港塞口以後,法艦不能深入,炮轟的威脅可免,孤拔如果不死心,派軍登陸,則正好迎頭痛擊。第三、是因為南北洋對援台一事,或者不甚起勁,或者口中喊得起勁,並無實惠,等基隆一失,朝廷必起恐慌,嚴旨督飭,後援方始會來。這最後一層用意,孫開華等人,自然是無法瞭解的。

  回到滬尾,重新部署防務。以孫開華專守淡水炮臺,章高元和劉銘傳的侄孫劉朝枯分佈沿海一帶,此外還有士勇一營計五百人,埋伏在北路山間,這一營士勇是李彤恩招募來的。劉銘傳奉旨防颱,朝命准許自行募勇,增強防務,劉銘傳便委派候補道充任洋務委員的李彤恩,專司其事。

  李彤恩辦事很實在,貼出佈告以後,自己在招募公所坐鎮,只見應募的小夥子,紛至遝來,應接不暇,便也下手幫忙。百忙中一眼瞥見一個人,似乎面善,此人皮膚白皙,面貌清秀,而眉目之間帶著點娘娘腔。定睛細望,想起來了,是唱歌仔戲的小旦張阿火。

  「阿火!」李彤恩問道:「你來幹什麼?」

  「李大人!」阿火笑道:「我來投軍。」

  「投軍!你開什麼玩笑?」李彤恩說,「你也懂得打仗?」

  「打仗不要懂的。我不想做夷人,穿夷裝,自然就會跟他們拚命。」

  李彤恩大為驚異,想不到演慣佳期密約,一把眼淚,一把鼻涕,訴不盡閨中哀怨的張阿火,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!

  「再跟李大人說吧,我也不是冒冒失失,鬧著好玩的。說到打仗,我是頭一回。不過,我想法國人也不會比野豬再凶吧!」

  「喔!我懂了,你喜歡打獵?」

  「是!」阿火手一指,「這些都是!」

  李彤恩往外一望,只見十來個精壯少年,口嚼檳榔,嘻開一張血盆似的嘴,都望著阿火發笑。李彤恩立刻就中意了。從咸豐初年以來,招募鄉勇,都遵循曾國藩的成法,而曾國藩又師戚繼光的遺規,務取一雙泥巴腿的鄉農。此輩假以時日,可以練成一支經得起敗仗的勁旅,但誠樸有餘,機變不足,訓練起來很吃力,尤其不能指望他們救急。這些獵戶,年輕力壯,又會用火器,稍用兵法部勒,便可上陣,豈不大妙?

  於是李彤恩欣然問道:「這些都是你的朋友?」

  「是從小在一起玩的弟兄。」張阿火答道,「他們聽說我要來投軍,都願意跟我一起來玩玩。」

  「玩玩!」李彤恩笑了,卻又正色告誡:「這不是好玩的事。」

  「我也這麼說。不過他們還是願意來玩玩,大不了玩掉一條命。」

  「肯玩命還怕什麼?」李彤恩察言觀色,對張阿火刮目相看了。市井中原有奇人,張阿火必是講義氣,重然諾,為一方的俠少,因而便又問道:「阿火,你能招多少人來?」

  「千把人總喊得到。」

  「都是獵戶?」

  「也有打漁的;也有種田的;也有做生意的。」

  「都聽你的話?」

  「都是我的弟兄。沒有什麼事講不通的。」

  他雖是不矜不伐的神態,李彤恩卻到底還不敢冒失,想了一下說:「你去招五百人來。要個個管用,這五百人就歸你統帶,我先給你請一張『五品軍功』的獎劄,等立了功,保你做官。」

  「官倒不要做,只要打退夷人就是了。」張阿火問,「招五百人容易,從山上下來,得有住的地方……」

  「這你放心。我點了人數,馬上發號衣、發餉,自然也要撥地方給你安頓。」

  張阿火欣然應諾,當天就回山。在淡水西北的竹仔山,一呼百諾,來了有七八百人,挑成五百,大多是獵戶,帶著土槍下山,直奔臺北,守城的兵不敢放他們進城。張阿火倒也很講理,留他的弟兄在城外,單身去見李彤恩覆命。

  李彤恩細問究竟,聽說都來自基隆、淡水之間的山中,這支士勇,先得地利,已為勝人一籌。等到出城親自編點,益發覺得是一支堪以大用的新銳之師,所以逐一撫慰,異常殷勤。張阿火和他的弟兄們便益發起勁了。

  「阿火!」李彤恩說道:「將相本無種,男兒當自強!象你這樣子向上心切,很快就可以立功做官,你的名字要不要改一改?阿火是小名,將來報到朝廷,不大好聽。」

  「那就請李大人給我改一個。」

  李彤恩想了一下說:「改名李成好了。姓張就是張李成。」

  李成之「李」是李彤恩,李成之「成」是成功,取這個名字的意思很容易明白,張阿火由於李彤恩的識拔而能成功,或者也可以說是成全。總之張阿火是非常珍惜這個新得到的名字。

  在李彤恩,亦覺得這是一大快事,又看到張李成約束部下,言必信,行必果,更有喜出望外之感。得意之餘,喜孜孜地去報告劉銘傳。

  劉銘傳正在苦惱。兵既不足,械亦不精,見到李彤恩,正好發一發牢騷。這也難怪他,駐紮台南的臺灣道劉璈,是左宗棠的嫡系,而他與李鴻章的關係,盡人皆知,左李不和,勢如水火,因而劉璈對巡撫銜的長官劉銘傳,並不買帳,四十營防軍倒有三十一營擺在彰化以南,自加節制,對北面的糧餉接濟,亦是多方拖延。如今基隆已失,臺北府岌岌可危,長官向部屬求援,而劉璈居然置之不理,劉銘傳如何能不氣惱?

  「南北洋三次增援,不過六百人,連以前調到的,總計亦只一千三百人,章營只有兩百餘人。怎麼得了?」

  當然,還有孫開華、曹志忠兩軍,不過孫曹是湘軍,而且出身霆軍,尹漋河之役,鮑超與劉銘傳失和,因而霆軍與銘軍一向是死對頭。現在劉銘傳對待孫、曹二人,雖然刻意交歡,但內疚於心,總覺得格格不入,所以有意不提這兩個人。

  李彤恩當然知道他的心病,實實在在是心病,孫、曹二人對於當年的嫌怨,已經淡忘,曾經在李彤恩面面有過表示,此時正好用來勸慰劉銘傳。

  「省帥怎麼不提孫曹兩位?」李彤恩故意這樣問說。

  「老兄不是明知故問?」劉銘傳苦笑著答說,「他們兩位總算捧我的場了,我又何敢苛求?」

  「如何談得到苛求?大家在一起,生死以之,禍福相共,省帥如果心存芥蒂,反倒小氣了。」

  「那裡?老兄這番責備,我可不認。我是怕人家心存芥蒂。」

  「不!適得其反。孫曹兩位,都以為省帥原是推誠相與,但太客氣了,反讓他們有見外之感。」李彤恩說,「我看省帥還是脫略虛文,該如何便如何的好。」

  「真的?」劉銘傳驚喜地問,「他們真的有過這樣的話?」

  「自然。我何敢在省帥面面瞎說?」

  劉銘傳決定接納李彤恩的建議,喚一名親兵,去請孫開華、曹志忠來議事。相見攜手,特致親切,加以李彤恩從中穿針引線,極力拉攏,十幾年的嫌隙,到此才真的渙然冰釋。

  然後商定了誘敵之計,各自返回防區,準備迎敵。

  到了八月二十清早,淡水口外的法國兵艦開炮大轟,不下數百發之多,然後法國陸戰隊八百人,在炮火硝煙掩護之下,分乘小艇,強行登陸,目的是想佔領炮臺。

  首當其衝的是孫開華的三營,中右兩營在前,後營接應,短兵相接,各盡全力。孫開華所部吃虧的是槍械不如法軍精良,看看有抵擋不住之勢,而午潮初漲,卻又有後援的法軍,繼續湧到。

  於是埋伏在後山的張李成一營出動了。五百人分成兩隊,第一隊兩百五十人,打扮像是野人,散發赤身,口噴大嚼檳榔而生的紅沫,到達炮臺前面臨水的斜坡上,一字排開,臥倒在長可及胚的野草中,右足屈起,左足跟擱在右膝蓋上,摣開腳趾,槍管就擱在當中,靜靜等待。

  後援的法軍,乘潮上坡,端著槍直往上沖。張李成屏息以待,看看距離夠了,朝天放了一槍,這是「號炮」,二百五十支槍應聲而發,法軍立刻就倒了幾十。未倒的不知彈從何發?相顧錯愕之間,草叢間又來了一排槍,打死了好幾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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