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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六


  「誤于陸居」是他避重就輕的巧妙說法,因為以他的職責,等於地方官與城共存亡一樣,師船多焚,一身無恙,未免難以交代。「誤于陸居」就表示想與船同殉,亦無機會,再進一步說,倘或他是住在船上,身當前敵,親自指揮,或者不致這樣一敗塗地。錯來錯去錯在「陸居」,這個「誤」字,他自己覺得筆力千鈞,莫可移易。

  文章做到這裡,已經終結,但還有奇峰突起的一段話:「日來洋商及我軍傳說,或雲法損六船;或雲孤拔受傷已死;或雲烏波管駕已死;或雲法焚溺近三百人。要之,我軍既已大挫,彼亦應稍有死傷,傳聞異辭,即確亦不足釋恨。

  惟此奏就臣所目見,參以各軍稟報,不敢有一字含糊,一語粉飾,再蹈奏報不實之罪。」

  這就是說,水師雖然挫敗,法軍亦有相當損傷,有過有功,原可相抵,不過他自責過甚而已。「即確亦不足釋恨」這句話,更是得意之筆,搖曳生姿,嫵媚無限。

  寫完這個摺子,暫且不發,到第三天又加一個附片,專陳「陸軍接仗情形」。黃超群、方勳當時早就嚇得不敢出頭,張佩綸卻鋪敘戰功,大為誇獎:「伏查船政露廠臨河,防護既無巨炮,曲折並無繚垣,實非可戰可守之地。此次法人以大船大炮環攻三日,我軍兵單械缺,力實難支,而黃超群等扼險堅持於炮煙彈雨之中,晝夜並不收隊,尚複出奇設伏,截殺法兵多名,卒全船廠,實非微臣意料所及。法船退後,臣查點機廠料件,偶有遺失,煙筒亦傷其二,各屋千創百孔,而大件機器猶在,船署屹然獨存,黃超群等以兵輪既挫,口不言功,惟水師之失,罪在微臣,船廠獲全,功歸陸將。」

  他這樣諱敗為勝,一則是表示他與「諸將以忠義相激發」的統馭有功,再則是收買人心,好為他掩飾棄師潛逃的不堪之狀。當然,這個單銜的奏摺,他高興怎麼說,就怎麼說,可是與將軍督撫會銜的摺子不能矛盾,否則兩相參看,馬腳盡露,就變作弄巧成拙了。

  因此,張佩綸又要了會銜的奏稿來,仔細檢點,並無矛盾,方始拜發了單銜的奏摺。而京中的電報已紛至遝來,指示戰守方略以外,且已明詔對法宣戰。

  【五九】

  京中得到馬尾開戰的消息,是在七月初四。僅憑李鴻章一電,語焉不詳,情況不明,醇王非常焦灼。水師失利,固在意中,但法軍是否大舉登陸,船廠是不是守得住?倘或不守,福建省城能不能保得住?這些疑問得不到一個確實的解答,便有無從措手之苦。因此,除了密電沿海各省,見有法國兵艦進口,立即轟擊以外,唯一能做的事,就是由總理衙門分頭詢問馬尾之戰的詳細情況。

  到了初五,各方面的消息都到了,但說法不一,有的說我軍大敗,有的說先敗後勝,有的說互有勝負,有的說孤拔陣亡。當然,最應該重視的是張佩綸「自請逮治」的電報。總理衙門一接到,立刻轉送醇王,頭一起召見,便即呈上禦案。

  慈禧太后的臉色,在憔悴之中顯得堅毅悲憤,靜靜地看完電報,輕輕地說了句:「非決戰不可了!」

  「法國欺我太甚,決無坐視他們長驅直入之理。」醇王說道:「水師不敵,陸路實在是有把握的,只要福州能挺得住,一方面重用劉永福,一方面督促岑毓英、潘鼎新趕快進京,足可牽制法軍。為今之計,先要請懿旨,下一個明發,振作士氣民心。以我中國之大,土地之廣,人口之眾,如果激於義憤,同仇敵愾,上下一心,決沒有不能打敗法國人的道理。」

  「我中國壞的就是人心不齊。不過也不能怪大家,朝廷雖早已拿定了大主意,辦事的人不知是何居心?倒象處處顯得情屈理虧,不敢跟法國決裂似的。這一來,外面當然摸不透朝廷的意思,難免遲疑退縮。」慈禧太后冷笑著說,「總理衙門的人倒是不少,一人一個主意,自己沒有定見,人家當然得寸進尺,步步逼了過來。咱們的洋務實在沒有辦好!」

  「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,自有總理衙門以來,就沒有振過國威。」醇王的言外之意,依然在攻擊恭王,「其實,洋務如果責成李鴻章辦理,倒還省事。」

  「這話,眼前先不必去說它。如今既然決戰,籌兵籌餉,該有個打算。」

  「是!」這一層,醇王當然有過打算,「與法開仗,重在陸路,福建軍務,仍舊非起用老成宿將不可。左宗棠威望久著,福建的情形也熟,臣覺得不妨讓他到那裡去督師。」

  「左宗棠年紀大了,身子也不好,能管用嗎?」

  「這無非借重左宗棠的威望,在南方坐鎮。另外當然要派人幫他,漕運總督楊昌濬是左宗棠得力的舊部,可以派他幫辦福建軍務,督勇援閩。」

  「當然。」慈禧太后點點頭,「要派左宗棠到福建,當然得派楊昌濬去幫他。此外,鮑超、楊嶽斌都可以起用。」

  「是!」醇王答道,「一開戰,兵餉兩事,頭緒很多,請皇太后飭下軍機,與臣會商詳奏。」

  戰守大計可以憑慈禧太后一言而決,如何戰、如何守,自然要靠醇王去籌畫。親貴中,醇王一向有知兵之名,加以他很佩服左宗棠,也知道倚重李鴻章,自會向他們請教諮詢,斟酌盡善,所以她很放心,只是有句話卻不能不說。

  「何璟在福建七年,炮臺也修了不少,何以這麼不經打?張佩綸也很能幹,何以一開仗就敗成這個樣子?雖說輪船、大炮不及人家,如果謹慎小心,也不見就能讓法國人占了便宜。如今前方的情形還不十分清楚,而且也正在用人的時候,不便查辦。不過,喪師失地,不是小事,朝廷紀綱,更不能不顧。該怎麼辦才合適,你們也得拿個辦法出來。」

  「是!」醇王答道,「大敵當前,自然以收攬民心,合力禦侮為頂要緊的事。至於疆臣守土,責有攸歸,等馬尾開仗的情形,有了詳細奏報,必得要論是非、定功罪。朝廷紀綱所系,臣斷斷不敢徇私,不過眼前務必要求皇太后恩典,暫置不問。」

  「我原是這個意思,只要你記住了就好。」慈禧太后又說,「你下去趕緊找左宗棠商量吧!下午再遞牌子。」

  醇王退出養心殿,立刻派侍衛分頭通知,到適園聚會。等他回府,奉召而至的王公大臣,已接踵而至,一共四個人:禮王、奕劻、孫毓汶、許庚身。

  「左季高呢?」醇王問道,「他不來怎麼行?」

  「左侯兩天未到軍機了。」孫毓汶答道:「我派蘇拉去請,左侯說是『在家聽參』。」

  「聽參!」醇王詫異,「誰參他?為什麼?」

  「延樹南上了個摺子。萬壽節那天,左侯沒有隨班行禮,延樹南上折糾參,奉旨:左宗棠交部議處。」

  「這也是小事。唉!」醇王痛心疾首地,「國事糟到如此,還講這些虛文小節?書生不懂事,真正可恨。左季高也是,何必為此小事鬧脾氣,落個不識大體的批評,何必?」

  「這倒也不能怪左侯。」許庚身比較公正坦率,說話不象孫毓汶那樣暗含著陰損的意味,「他沒有隨班行禮,自然是失儀,但也是起跪不便之故,壯年戎馬,腰腳受損,老來不能跪拜如儀,平心而論,亦有可原。延樹南借題發揮,說他驕蹇,甚至斥之為『蔑禮不臣』,持論未免太苛,而且也真是不識大體。王爺請想想,以左侯的功勳,說他『蔑禮不臣』,不就說他恃功而驕,要造反了嗎?這話在雍乾年間,非同小可,就拿今天來說,若是認實了『蔑禮不臣』這句話,也是『大不敬』的罪名,如何處置,律有明文,請問王爺,是摘他的腦袋,還是充他的軍?就算格外加恩,也得革職,能這麼辦嗎?不能這麼辦,就變成紀綱失墜,所以說來說去,他這個摺子,只顧自己逞快,實在是讓朝廷為難。」

  「星叔的議論很公平。」醇王說道,「如今得想個法子,替此老平氣。我今天已面奏了,仍舊要請他到福建督師,倘或以此芥蒂,託病不出,如之奈何?」

  「要駁延樹南這個摺子很難。因為……」

  因為延煦官居禮部尚書,大臣失儀,據實糾參,是他禮臣分內之事,即令措詞失當,旁人亦很難說話。孫毓汶解釋了原因,卻又下了一個轉語,認為只有一個人,身分地位不同,有資格糾正延煦。這個人就是醇王。

  「如果要我說話,我一定說。」醇王慨然答道:「同治初年,五爺掌宗人府,亂出些花樣,叫人受不了,當時我忍不住上了個摺子,上頭還說我措詞太偏激。不妨引用這段故事,為左季高說兩句公道話。星叔,就煩您動筆。還有,宣戰的旨稿,不知道帶來了沒來?」

  「帶來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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