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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五


  為了大門口有百姓聚集,憤憤不平,見了何如璋一時忍不住,會做出魯莽的舉動來,所以會館司事悄悄將他由一道僻靜的便門送了出去。

  到達彭田鄉已經黃昏,張佩綸正在吃飯,停箸起迎,相見恍如隔世,既親切、又陌生,卻都有無窮的感慨、委屈和羞慚。

  愣了一會,張佩綸想出來一句漠不相干的話:「吃了飯沒有?」

  「我不餓!」

  「我也不餓。」張佩綸說:「裡面坐吧!」

  兩人屏絕僕從,雖非「流淚眼對流淚眼」,但黯然相顧,喉頭梗塞,不約而同地搖頭長歎。

  「城裡情形如何?」

  「督署的大門,都讓百姓拆掉了,何小宋深居不出。」何如璋答道:「張友山託病不見人。倒像是我們守土有責了。」

  張佩綸也有這樣的牢騷。最使他不滿的是,得到確實消息,何璟屯不打聽打聽實在情形,倉皇電奏,說船局已經失守。不知居心何在?倒要跟何如璋好好商量。

  於是他定定神,強打精神,親手撿起一張紙,遞到何如璋手裡,是一個致總理衙門的電報稿,上面寫的是:「孤拔得巴黎信,猝攻我船。鐵木雷大小十一艘,乘潮猛擊,我守久兵疲,船小援絕,苦戰兩時久,壞其雷船一,焚其兵船二。而我大輪一,小輪五,商、艇各船均毀,諸將誓死,無一登岸,深堪慘慟。法乘勝攻廠,黃超群猶守露廠,擊斃法兵官一。無蔽無炮,必不能支。罪無可誼,請即奏聞逮治。」

  電文雖講究簡潔,但這個稿子,念起來非常吃力,見得是張佩綸方寸大亂之下的手筆。其中也有費解之處,猜不透只好問了。

  「『鐵木雷』是什麼?」

  「是指三種船,鐵甲艦、木造兵輪、魚雷艇,共計十一艘。」

  「喔!原來這樣解釋。」何如璋想了一下說,「幼翁既已自請處分,我當然也一例辦理。」

  「不!莪翁,」張佩綸說,「處分是餘事。如今最急要的,莫如善後事宜,你應該回船局去料理。」

  何如璋面有難色。細想一想他的話也不錯,自己是船政大臣,船局就是自己的「疆土」,理當固守。張佩綸是會辦大臣,主要的是會辦戰守事宜,仗打過了,打敗了,而且他也自請逮治了,當然可以一切不管。

  就在這躊躇之際,張佩綸又提了警告:「莪翁,咎戾已深,罪不可免。如今能補得一分過,他日多一句話說。你莫自誤!」

  這是忠告。何如璋想到張佩綸有李鴻章的奧援,總理衙門亦有「小挫可徐圖再舉」的話,頓時愁懷一放,精神大為振作。

  「幼翁見教得是。」何如璋說,「我明天一早就回局裡去。」

  聽他有此表示,張佩綸略感安慰,「法國兵決不敢登岸,你放心回局好了。」他又恨恨地說:「可恨各國兵輪多事,來觀什麼戰,不然我可以致敵於死,一雪奇恥。」

  「幼翁有什麼奇計?」

  「我用幾條船鑿沉了拿河道塞住,法國兵艦出不去,不殺得他片甲不回?只是投鼠忌器,礙著英美兵艦,真叫我好恨!」

  恨事不止此一端,如果朝廷能接納先發之議,亦決不致一敗塗地得不可收拾。想想平日多所搏擊,出言犀利,不給人留絲毫餘地,如今自己成了言大而誇,一無是處的馬謖,又有何面目,再見京華舊侶?最可慮的是多年來怨如山積,此刻親痛仇快之際,那些仇家自然落井下石,不置之死地不甘心。一念及此,更如芒刺在背,坐立不安。

  何如璋的心境比他略略好些,但想到收拾殘局的擔子沉重,不免氣餒。雖想找幾句慰人亦以自慰的話來說,卻實在懶得開口,歎口氣拖著遲滯的腳步,走向居停替他預備的臥室。

  一夜過去,長門炮臺傳來捷報,有兩艘法國兵艦進口,讓穆圖善打傷了一艘。他原駐離長門二十裡的連江縣,從前天下午起,已移駐長門。法國兵艦雖然進出頻繁,無奈炮口不能移動,而法國兵艦已經窺知底蘊,測量射程,改變航向,可以很輕易地避開炮火,所以能守株待兔打傷它那麼一條船,說來還著實難能可貴。

  但是,沿岸其他各處炮臺,卻幾乎為法國兵艦掃蕩無餘。守台官兵,望風而遁,因而法軍可以派兵上岸,用烈性的腐蝕劑,灌入炮口,毀壞炮身。

  然而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,法軍始終不敢登陸。因此,張佩綸和何璟都敢露面了,兩人在瘡痍滿目的船局見面,商量出奏。

  奏稿是何璟帶了來的,大意是說,法軍曾經登陸,大敗而遁,惜乎水師挫敗。這表示陸路有功,水上失利,換句話說:何璟以總督的身分,掌理全省兵馬,不辱所命,辱命的只是專責指揮水師的會辦大臣。

  「我不能列銜。」張佩綸雖是敗軍之將,在何璟面前卻依然是欽差大臣的派頭,「師船既毀,炮臺亦多壞了,我輩如此僨事,如果再粉飾奏報,欺罔之罪,豈複可逭?」

  「那,幼翁,」何璟問道,「你說該怎麼報?」

  「據實奏報。」張佩綸答說,「無論如何這段要刪掉。」

  何璟想了一會說:「也好。稿子還是我去預備。」

  這個會銜的奏摺,應該由將軍、總督、巡撫、會辦大臣一起奏報,輾轉會商,得要一些日子。張佩綸心想,反正責任是推不掉的,倒不如自己做得光明磊落些,接在那個自請逮治的電報之後,進一步先自陳罪狀。

  於是強打精神,親自動筆,擬了個「馬尾水師失利,請旨嚴議逮問」的摺子。當然,這個摺子是決不會據實奏報的。

  大致論兵力則敵強我弱,論處境則敵逸我勞,而尤其著重在雖有制勝之道,無奈事與願違,這取勝之道,就是他一再建議的「先發」。當然,他也必須反復申述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苦心孤詣:「大致六月二十以前船略相等,而我小彼大,我脆彼堅。六月二十以後,彼合口內外,常有十二、三艘,出入活便,而我軍則止於兵船七艘,炮船兩艘。臣心以為憂,密召諸將,以兵不厭詐,水戰尤爭吸呼,欲仍行先發之計,而諸將枕戈待旦,多者四十餘日,少者亦二、三十日,均面目枯槁,憔悴可憐。加以英美來船,與法銜尾,奇謀秘策,不復可施。臣知不敵,顧求援無門,退後無路,惟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而已。」

  這段文章,張佩綸整整推敲了一個時辰,方始覺得愜意。言內有退步,言外有餘哀,「先發」的「奇謀秘策」,明明是朝廷不准,卻絕不歸怨於朝廷,反而說將士「憔悴可憐」,不忍督責,而「英美來船」又成掣肘,無形中為朝廷不准先發的失策作開脫,當然也是為保全和局的李鴻章作開脫。然則一切的一切,自都心照不宣了。

  接下來是敘開戰前的情形:「當六月下旬,英提督晤何如璋,以調處告,稅務司賈雅格,屢函告督臣,又有英提督、英領事欲調處之說,其辭甚甘,其事則宕,臣亦知其譎詐,無如與國牽掣何?」

  這是再一次提醒,非不可先發致勝,無奈英美兵艦成為投鼠欲忌之器。而提到英美調處,特為指明何如璋與「督臣」何璟,是暗中聲明,他不曾與洋人有往來,不負貽誤和局的責任。

  然後就要談開戰當日的情況。這一段最難著筆,他只有含混而言:「初一、二日大雨如注,風勢猛烈,初二子夜、初三黎明,臣屢以手書飭諸管駕,相機合力,有『初三風定,法必妄動』之語。比潮平,而法人炮聲作矣!臣一面飭陸軍整隊,並以小炮登山,與水師相應,一面升山巔觀戰。」

  這一段是昧著良心說話,他根本未曾「升山巔觀戰」,所以所敘的戰況,多為耳食之言。而既升山巔,又如何下了山,就不交代了。在說明損失以後,緊接著便抒感想:「此次法人譎詐百出,和戰無常,彼可橫行,我多顧慮,彼能約從,我少近援。一月之久,彼稔知我疆吏畛域,士卒孤疲,複乘雨後潮急,彼船得勢,違例猝發,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?」

  這是表示形禁聲格,既非朝廷調度無方,亦非將士不能用命,從上到下,沒有人該負戰敗的責任,當然他亦不任咎戾。但這層意思,只能暗在內,在表面上,他必須自陳無狀。

  就是自陳罪狀,也必得有一番怨艾之意,來占住身分,他說:「各船軍士,鏖戰兩時,死者灰燼,存者焦傷,臣目擊情形,實為酸痛。臣甫到閩,孤拔踵至,明不足以料敵,材不足治軍,妄思以少勝多,露廠小船,圖當大敵,卒至寇增援斷,久頓兵疲。軍情瞬息千變,既牽於洋例,不能先發以踐言,複誤于陸居,不能同舟以共命,損威貽禍,罪無可辭。惟有仰懇宸斷,將臣即行革職,拿交刑部法罪,以明微臣愧悚之忱,以謝士卒死綏之慘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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