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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四


  到門口一看,有七八個人爭著在問,陳家新來一位外省口音的客人,可是「會辦大臣張大人」?主人不敢造次,先要弄清楚,打聽這位客人的作用何在?

  「總督衙門懸賞找張大人。我們問明白了,好去報信領賞。」

  「是真話?」

  「是真話!不信你問地保。」

  地保也正趕了來。陳家主人一問,果有懸賞找張大人這回事,便承認有此貴客。隔不了兩個時辰,督標的一名把總,送來一通公文,原來是專寄張佩綸的「廷寄」,由總督衙門轉交。遍尋他不著,特意懸賞。差官送上公文,還帶來何璟的話,要跟張佩綸會面,是他進城,還是總督來看他?

  張佩綸不即回答,先看廷寄,是批復他六月十四拜發的「密陳到防佈置情形一折」,奉旨:「覽奏具見勇敢,佈置亦合機宜,仍著張佩綸加意謹慎,嚴密防守。並隨時確探消息,力遏狡謀。」

  張佩綸苦笑著將廷寄丟在一邊,問起城裡的情形。差官只知道巡撫張兆棟託病不見客,何璟因為總督衙門四周有炮守護,倒還鎮靜。

  「船局何大人呢?」張佩綸問,「可知道他的下落?」

  「知道的。」差官的表情很奇特,有些想笑不敢笑,而又想說不敢說的神情。

  「如今在那裡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既說知道又說不知道,詞氣近乎戲侮。如在以前,張佩綸必加痛斥,但此時就象身上受了暗傷一般,一有盛氣,便牽掣傷處,人好象矮了半截。

  「怎麼回事?」他只能微微責備,「你前言不符後語。」

  差官也發覺自己的語言矛盾,須得有一番解釋,但說來話長,又恐貶損官威,惹張側綸不悅,因而先聲明一句:「何大人的下落,我也是聽來的,不知是真是假?不敢瞎說。」

  「不要緊,說說何妨!」

  何如璋也是一聽炮聲就逃。只是逃的方向不同,是由鼓山向西而逃。

  一逃逃到快安鄉。那裡的施家是大族,有一所宗祠,附屬的房舍甚多。何如璋認為這裡倒是安身之處,當即派親兵跟管祠堂的人去說,要借住幾天。管祠的聽說是船政局何大人,又見親兵態度獰惡,不肯也得肯。於是一面收留,一面派人去通知施家的族長。

  施家的老族長嫉惡如仇,聽說何如璋不在江上督師,棄職潛逃,大為不滿。親自趕到祠堂,告訴管祠的,去跟何如璋說,宗祠不便容留外人,請他馬上走!

  這一下害了管祠的。一說來意,何如璋的親兵先就翻了臉,一刀背打在管祠的背上,何如璋連連喝止,已自不及,管祠的口一張,吐出來一口鮮血。

  挨了打還不敢聲辯,回來一訴苦,施家老族長大怒,決意驅逐何如璋。但如鳴鑼聚集族人,可能激起眾怒,闖出「戕官」的大禍,左思右想,終於想到了一條絕計。

  「放火燒房子!」他說,「燒得他不能存身。」

  「這,」管祠的說,「這怕不妥吧?」

  「沒有什麼不妥!無非燒掉兩間耳房,我出錢賠修。不燒到正廳就不要緊。」

  於是找了些族人來,先備好水桶撬鉤等等救火工具,守住正廳,然後動手放火。何如璋一看濃煙熏人,趕緊出屋躲避,但見施家族人,冷顏相向,卻不救火。心裡立刻明白,低著頭跟親兵說:「人家不肯留我們,不必勉強。我們走!」

  於是沿江急走,惶惶然不知何地是今宵宿處?幸好暝色四合中,炮聲漸稀,何如璋心神略定,想起有一家洋行常做船局的生意,總有香火之情。投到那裡,果如預料,洋行中人跟施家大不相同,不但收容,而且接待得頗為殷勤。

  驚魂稍定,少不得問起戰況,只知船師一敗塗地,但船局的損害卻不太重。到了起更,忽然又聽得炮聲隆隆,亙續不絕,派人打聽,才知道船政局的轅門,照常放「更炮」,而法國軍艦誤認作是炮臺合擊的號炮,先下手為強,向馬尾道方勳所轄的營壘,轟擊不停,直到清晨四點鐘,方始住手。

  何如璋千萬遍搗床捶枕,徹夜不眠,亂糟糟地思前想後,不知何以自處?船局既不能回去,這江邊的洋行,也難保不受炮火波及,無論如何要到省城,督撫會辦,聚在一起,也有個商量。

  打定主意,一早就走,他每次進城,都以兩廣會館為下榻之處,這一次自也照舊。一到會館就得到消息,三艘法國兵艦乘早潮直駛到船塢前面,大轟特轟,船廠的洋樓、機器房,都已傾圮,大煙囪倒下來,還打傷了好些人。守船廠的官兵,逃得無影無蹤,唯一的例外是都司陸桂山,拉了一尊克虜伯小炮上山,奮勇對抗。無奈威力不足,很快地就為法國兵艦的炮火,壓制得無能為力了。

  「何大人!」兩廣會館的司事提出警告:「我看還是出城的好。」

  何如璋大驚問道:「為什麼?」

  「外面風聲不大好。」司事吞吞吐吐地說,「如果曉得何大人住在這裡,只怕,只怕會來騷擾。」

  聽得這話,何如璋的手腳發軟,「怎麼會有人曉得?」他說,「我不出去就是。」

  「會館裡進進出出的人多,怎麼瞞得住?」

  話是不錯,但自己卻真有難處,本省的會館都不能存身,還有何處可以立足?這樣一想,只有硬著頭皮橫著心,跺一跺腳說:「我不走!先住下來再說。」

  司事見他執意不肯,只好聽其自由。何如璋在自己的那座院落中安頓了下來,第一件事是派親兵到總督衙門去打聽消息,取得聯絡。

  走不多時,司事來報,會館門口聚集了許多百姓,意向不測。又說,總督衙門東西轅門,聚集的百姓更多,風聞要拆督署的大門。

  「有這樣的事,不是要造反了嗎?」何如璋憤憤地說,「首縣怎不派人彈壓?」

  「何大人!」司事冷冷地答道:「這是什麼時候?官威掃地了!」

  「唉!」氣餒的何如璋抑鬱地說:「教我走到那裡去?」

  司事無語。默默地退了出去,留下何如璋一個人繞室彷徨,一顆心七上八落,片刻都靜不下來。

  「官威掃地」四字,入耳驚心。何如璋知道,此時此地,除非有重兵守護,誰也不能保證,可以使他免於受辱。總督衙門的大門都有被人撤除之說,則何璟是「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」,自己就大可不必作托庇於督署的打算了。

  「唉!」他頓一頓足,「還是走吧!」

  「這才是!二十六計,走為上計。」

  走到那裡去呢?何如璋想來想去,只有等打聽消息的親兵回來,詢明究竟,再定行止。會館司事,也不忍逼得太緊,唯有聽其自然。

  大門外的百姓,越聚越多,漸有鼓噪之勢。會館司事深怕暴民不分青紅皂白,會拆毀了會館,為了護產,只有挺身而出,安撫大眾。

  「何大人在這裡,不錯,不過他馬上要走的,他是進城來跟總督、巡撫商量怎麼樣退敵?等他派去送信的親兵一回來,馬上就要出城,仍舊回馬尾去保船廠。」

  「他本來就不該進城來的。」有人大聲說道,「廠在人在,廠亡人亡,他倒想想,怎麼對得起沈文肅公,怎麼對得起福建人?」

  於是你一言,我一語,罵何如璋、罵張佩綸、也罵何璟與張兆棟。就在這亂哄哄的當兒,何如璋的親兵回來了。

  他證實了會館司事所得的傳聞,總督衙門的大門,真的讓百姓拆掉了,督標親兵不知是不是奉了何璟的命令,未加制止,因而也就未生衝突,算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
  何如璋卻不這麼想,只是連連歎氣:「無法無天,無法無天!」

  「張大人倒有下落了。」親兵又說:「在彭田鄉一家紳士那裡。」

  「喔,」何如璋問道,「你是那裡打聽來的?」

  「是督標的一個千總告訴我的,他去送公文,還見過張大人。」

  「那好!」何如璋愁顏一開,「我看他去。你知不知道地方?」

  「不知道也不要緊。到彭田鄉找到地保問一問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那就走吧!」何如璋毫不遲疑地,起身就走。

  「何大人,何大人!」會館司事一把拉住他說,「請走這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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