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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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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兆棟一聽身分拆穿,頓時擺出,揚著臉,臉凝寒霜。等那千總親自來解縛時,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。 「我是黃通判。你們把我也解開。」 黃通判還在釋縛之時,張兆棟已經居中坐定,在大打官腔:「你的兵太沒有紀律了!這個樣子,非正法不足以示儆。」 黃通判因為自己無端被縛,正有一肚子火,現在看到張兆棟神氣活現,越發生氣。同時也警覺到,只要這個千總受了他的控制,那就必然地,他會利用其人來對付自己。這就非先下手為強不可了! 『你是封疆大吏,兵臨城下,私自逃走。朝廷正要殺你,你要殺那一個?」說著,快步上前,卷起衣袖,「刷」地就抽了張兆棟一個嘴巴。 這個千總倒還識大體,極力排解,將黃通判勸得悻悻然而去,解了張兆棟的圍。不過他要護送巡撫回城的好意,卻被謝絕了,張兆棟依然微服私行,找到一所寺院,暫且棲身。 張佩綸也是逃在寺院裡。炮聲一響,五中如焚,帶著親兵就往船局後山奔,中途又遇雷雨,山路泥濘,鞋都掉了一隻,由親兵拖曳著,一口氣逃出去五六裡路,氣喘如牛,實在走不動了。 「找個地方息一息。」他說,「好好跟人家商量。」 於是親兵找到略微像樣些的一家農家,正有好些人在談論江上的炮火,發現有兵,不免緊張,主人家起身來迎,動問何事? 「我們大人,想借你的地方坐一坐。」 「你們大人,」主人家問道,「是那位大人?」 「張大人。」親兵答道,「會辦大臣張大人。」 「原來是他啊!害我們福建的張佩綸,在那裡?」 親兵聽得語氣不妙,趕緊攔住:「你們不要亂來!借你們的地方坐一坐,肯就肯,不肯就拉倒。」 一面說,一面趕緊退了出去,張佩綸在樹下遙遙凝望,也看出鄉人的態度不好,先就冷了心。看一看身上腳下,狼狽無比,自慚形穢,不由得便將身子轉了過去。 「大人!」親兵走來說道,「快走吧!這裡的鄉下人惡得很。」 張佩綸咬一咬牙,起身就走,剛才是逃命,此刻是避辱,走得一樣地快,幸好是下山的路,還不算太吃力。走到黃昏,發現一帶紅牆,掩映在蒼松之中,風送晚鐘,入耳心清,張佩綸長長地舒了口氣,心裡在說:今夜大概不致露宿了。 「這大概就是湧泉寺。」張佩綸讀過《福州府志》,猜測著說,「你們去看一看。」 果然是湧泉寺。寺中的老和尚當然不會象剛才的鄉下人那樣,大動肝火,將張佩綸迎入寺中,殷勤款待,素齋精潔,無奈食不下嚥。 「這裡離船廠多遠?」 「二十多裡路。」 「怪不得炮聲聽不到了。」張佩綸說,「不知道法國兵登岸沒有?」 老和尚默然無以為答。佛門清靜,根本還不知道有馬尾開仗這回事。 「總要有個確實的消息才好。」張佩綸焦灼地說。 「我去打聽。」有個親兵自告奮勇。 「好!你去。」張佩綸叮囑:「今天夜裡再晚也要有回音。」 二十多裡路,來回賓士,還要打聽消息,一時何能有回音,張佩綸在僧寮中獨對孤燈,繞室彷徨,直等到晨鐘初動,方見親兵滿頭大汗地奔了回來。 「怎麼樣?」張佩綸急急問道,「法國兵登陸沒有?」 「法國兵倒沒有登岸。不過船廠轟壞了。」親兵答道,「有人說,法國兵艦上一炮打到船塢前面,正打中埋著的地雷,火上加油,越發厲害。現在兩岸都是火,滿江通紅。」 「那麼,有沒有人在救呢?」 「誰救?逃的逃掉了,不逃的趁火打劫,船局的庫房都搶光了。」 「該死,該死!」張佩綸切齒頓足,但是下面那句「非查明嚴辦不可」那句話,自覺難於出口,只停了一下問起兵輪的損傷。 「揚武號中了魚雷,一下就沉了。福星號倒沖了一陣,不過不管用,後來也讓法國兵打沉了,聽說是火藥艙中了炮,一船的人都死在江裡。」 「那麼福勝、建勝呢?」 「也都沉了。」 上游六條船,沉了四條,剩下伏波、藝新,據親兵得來的消息,已往上游而逃,未遭毒手。張佩綸略略寬慰了些,接著問起船局前面的兩條船。 這兩條船,一條叫琛航,一條叫永保,是毫無軍備的商輪,照張佩綸與張成的想法,必要時用來衝撞敵艦,可以同歸於盡。但是,這個想法落空了。 「琛航、永保都打沉了。」親兵答說,「打沉了這兩條船,法國兵艦才轟船廠,只開了一兩炮。」 「下游呢?」張佩綸急急又問,「下游的三條船,能逃得脫不能?」 「在劫難逃。」親兵搖搖頭,「飛雲、濟安還沒有解纜就沉了。振威倒是很打了一陣,敵不過法國兵艦圍攻,到底也沉了!」 一片「沉了,沉了!」張佩綸面色灰敗如死,但還存著一線希望,「我們的船,沉了這麼多,」他問,「法國兵艦總也有讓我們打沉的吧?」 「沒有。只不過打傷他們一條魚雷艇。」 「難道岸上的炮臺,也都不管用?」 「守炮臺的,十之八九逃得光光。就不逃也沒有用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炮都是安死了的,炮口不能轉動,一點用處都沒有。」 「唉!」張佩綸長歎,「小宋先生,七年經營之力,夫複何言?」 親兵聽不憧他發的感慨,卻有一個很實在的建議:「大人!大家都說,法國兵不敢登岸,登岸就是自投羅網。看局勢一時不要緊,大人還是回去吧!船局沒有人,蛇無頭而不行,事情會越搞越壞。」 親兵都有這樣的見識,張佩綸真是慚愧無地。點點頭說:「原是要回去的,不過法國兵得寸進尺,雖不敢登岸,一定還會開炮,船局怎麼能住?」 「總得儘量往前走,越近越好。這裡離船局二十多裡路,又隔著山,消息不通總不好。」 「你說得是。倒看看移到那裡好?」 身邊沒有幕僚,張佩綸拿一名親兵,當做參贊密勿的親信。那親兵倒也有些見識,認為不妨求助於湧泉寺的老和尚。 「言之有理!」 「那麼,我把老和尚去請來。」 「不,不!」張佩綸說,「應該到方丈處去求教。卻不知道老和尚起身了沒有?」 「天都快亮了!和尚在做早課,老和尚一定已經起身。請大人就去吧!」 這當然要檢點衣履,盡自己的禮節。無奈一件竹布和紡綢的「兩截衫」,遍沾泥汙,身上穿的一套短衫褲,也是汗臭蒸薰,難以近人。不過既不能赤身露體,只得將就。腳下的白布襪子,已不能穿,鞋子也只剩了一隻,唯有赤足穿上寺裡送來的涼鞋。真正「輕裝簡從」,去謁方丈。 見了老和尚道明來意,果然親兵的主意不錯,老和尚一力擔承,代為安排。為他設謀,以駐靠近船局的彭田鄉為宜,在那裡多的是湧泉寺的施主,一定可以覓得居停。 於是,由湧泉寺的知客僧陪伴,張佩綸到了彭田鄉,直投一家姓陳的富戶。陳家信佛最虔,是湧泉寺的護法,雖對張佩綸不滿,但既看佛面,又看僧面,還是殷勤招待。沐浴更衣,煥然一新,張佩綸又頗象個「欽差大人」了。 正在跟主人從容敘話之際,只聽得隱隱有鼓噪之聲,張佩綸是驚弓之鳥,怕有人興問罪之師,嚇得那張白麵,越發一點血色都沒有。 主人看出他的心事,急忙說道:「張大人請安坐。我去看看是什麼事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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